七日。
整整七日,那封来自深宫的密信,就静静地躺在醒鼻塔顶层的香木盒中。
这七日里,沈流苏以三种不同的解毒香方,轮流对其进行熏蒸。
第一日用龙涎香的沉静之气,试探是否有遇热而发的毒素;第三日用百花蛇舌草的清冽,甄别可能潜藏的菌类或蛊物;最后三日,则用崖柏的安神之效,反复浸润,确保没有能扰乱心神的迷魂香附着其上。
每一步都小心到了极致,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张薄纸,而是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第七日深夜,当最后一缕崖柏的清香散尽,沈流苏终于再度打开香盒。
夜风自塔顶的镂空窗格灌入,吹得她衣袂翻飞。
她就着清冷的月光,再次读着那行娟秀而有力的小字:“癸未年诏书用香,非你父所调,乃宫中特供‘醉梦引’。”
醉梦引!
这三个字,如一道惊雷在沈流苏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陡然沸腾!
世人只知沈家调香术独步天下,却不知皇室暗中亦豢养着一批专攻阴诡之道的“影香师”,而“醉梦引”正是这群人手中最负盛名的禁药。
此香无色无味,一旦与特定药引混合点燃,便能引人产生幻觉,说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常用于审讯重犯,是皇权最隐秘的利刃。
十年前,指控父亲“以香毒害皇嗣”的核心证据,便是从太子寝殿的熏炉灰烬中,验出了沈家独有的“牵机香引”。
可若当时真正点燃的,是无色无味的“醉梦引”呢?
那么,只需事后将“牵机香引”的粉末混入灰烬,便能天衣无缝地将一桩宫廷秘药引发的惨案,嫁祸到沈家头上!
这个逻辑,比单纯的栽赃更为阴毒,也更为严密!
因为它利用了两种香料特性的时间差与信息差,构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能动用“醉梦引”,并知晓沈家香引秘方的人,其地位之高,用心之险,已然超出了寻常宫斗的范畴。
那只看不见的黑手,不仅要沈家死,更要沈家的百年清誉,永世不得翻身!
胸中翻涌的恨意与彻骨的寒冷交织,沈流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光有推论还不够,她需要证据,铁证!
“阿念。”她转身下塔,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备车,我要去内务府。”
内务府宗人司的档案库,灯火通明。
当沈流苏提出要查阅十年前癸未年三月,太子病故的所有脉案及用药记录时,掌管档案的老太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慢悠悠地道:“沈首使,这可是宫中大忌。皇嗣档案,乃最高机密,没有陛下的亲笔手谕,谁也看不得。”
他的拒绝,在沈流苏的意料之中。
她没有纠缠,转身便向养心殿走去。
萧玦正在批阅奏折,听完她的请求,他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深邃的眼眸,沉默地注视着她。
殿内空气仿佛凝滞,只剩下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沈流苏迎着他探究的目光,不闪不避,坦然道:“臣女要的,不只是沈家的清白,也是当年那桩悬案的真相。陛下想必也想知道,究竟是谁,敢在您的眼皮底下,用宫廷禁药,行谋逆之事。”
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帝王最敏感的神经。
良久,萧玦冷峻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兰台阁的旧档,朕允你去看。但只能在子时之后,限时一个时辰,由禁军统领亲自陪同。你能看到什么,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子时,月上中天。
厚重的兰台阁大门在禁军的看守下缓缓开启,一股陈旧的纸张与墨香扑面而来。
沈流苏带着阿念,在两名禁军冰冷的注视下,迅速投入到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
“阿念,你负责查找所有癸未年三月的药方,重点看剂量和配伍,全部抄录下来。”
“是!”
“我来找香。”沈流苏的指尖拂过一排排落满灰尘的案卷,双目微闭。
她的“找”,不是用眼,而是用鼻。
十年的光阴也无法完全抹去所有气味的痕迹,尤其是那些被精心封存的皇家档案,它们就像一块块时间的琥珀,将当年的气息封存在了字里行间。
她迅速地抽出一卷,凑到鼻尖轻嗅,又迅速放回,动作快如鬼魅。
她在分辨,分辨那些墨迹、朱砂、纸张背后,是否残留着“醉梦引”那若有似无的、被其他气味层层掩盖的特殊分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阿念那边已经抄录了厚厚一沓,而沈流苏却仍旧一无所获。
“首使大人,还有一个时辰就到了。”禁军统领面无表情地提醒。
就在阿念急得手心冒汗时,沈流苏的动作猛地停在了一本不起眼的脉案之前。
这是太子临终前三日的脉案记录。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张已经泛黄发脆。
她没有去看上面的字,而是将夹页对着烛光,眯起了眼睛。
在两页纸的粘合缝隙里,她看到了!
那里有一道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极淡、几乎与纸张融为一体的墨痕,若非她对光影和痕迹的敏感度远超常人,根本无从发现。
“醉梦引三钱,入熏炉,效如预期。”
字迹潦草,仿佛是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一挥而就。
而在那行字的下方,署名处被刻意涂抹过,墨迹化开,模糊一片。
然而,在那片模糊的墨迹边缘,一个字的残迹,却如鬼魅般清晰地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丞”字的右上角,一小横,一小撇。
沈流苏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一个时辰到,二人准时离开兰台阁。
走在清冷的宫道上,阿念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困惑:“首使,您说……陛下为何会答应让您看这等皇家机密?这不等于把刀柄递到您手上吗?”
沈流苏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夜空,以及那轮孤寂的明月。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冤魂。
“因为,他也在找。找一个困扰了他十几年的真相。”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满脸不解的阿念,一字一句地揭开了另一桩被深埋的宫闱秘辛。
“当今圣上,幼年丧母。史书记载,贤妃娘娘是因急症暴毙。可宫里老一辈的宫人私下里却有传言,说贤妃当年是身怀六甲,因误吸了不明异香,导致小产血崩,一尸两命。如果我没猜错,‘醉梦引’在宫里第一次大规模使用,并非在太子出事那年,而是更早,早到……足以让一个还未出世的皇子,和一个深受先帝宠爱的妃子,无声无息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