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甫过,日头稀薄得像一层糊窗的纸。听雪院外,积雪压弯了枯梅,风一吹,雪沫与残瓣齐飞,掠过纸糊的破窗,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木头。
沈如晦披衣下榻,素衣寡淡,只腰间系一条旧灰带,愈发衬得身形伶仃。她正俯身收拾包袱——铜盒、《毒医秘录》、冻馒头,是她全部的行囊。今日她打算摸清王府路线,探一探传说中的“活死人王”究竟被囚在何处。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卷着脂粉香扑面而至。香气甜得发腻,像一坛打翻的蜜,瞬间盖过满室药腐。
“哟,这便是沈妹妹?”娇滴滴的声音带着笑,却笑里藏针,“果然是从冷宫出来的,穿得这么素净,叫人瞧了,还道我靖王府刻薄新妃呢。”
随着声音,一队花红柳绿的丫鬟簇拥着一个丽人迤逦而入。桃红披风、织金罗裙,鬓畔金步摇颤颤巍巍,每走一步,都晃出一串脆响——来人正是靖王侧妃柳如烟。
柳如烟生得雪肤花貌,眉似远山,唇若点朱,最妙的是那双杏眼,水雾氤氲,顾盼间便能勾人魂魄。据说她是京中名门柳家千金,因美貌被送给靖王做侧妃,宠冠后院。如今王府主位空悬,她便是半个女主人。
沈如晦只淡淡扫了一眼,继续低头系包袱,声音不高不低,“侧妃驾临,有失远迎。寒舍破败,恐污了贵人罗裙。”
“妹妹说哪里话。”柳如烟掩唇轻笑,步摇乱颤,“姐姐听闻你昨夜受惊,特来探望。这破屋连炭都无,若冻坏了你,王爷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说着,她抬手一挥,“去,把新炭点上,再沏一壶热茶,给沈妃暖暖身子。”
丫鬟们应声而动,顷刻间,破屋里便支起红泥小炉,银霜炭噼啪作响,火舌舔舐,映得柳如烟面颊绯红,却映得沈如晦眼底一片冷寂。
茶烟袅袅,柳如烟亲自捧盏,莲步轻移,笑意盈盈,“妹妹尝尝,这是王爷最爱的雪顶含翠,一两价值千金,你可别辜负了。”
沈如晦伸手欲接,却在指尖将触未触之际——
“哎呀!”柳如烟忽地一声娇呼,手腕一翻——
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出,直浇在沈如晦胸前。素衣瞬间透湿,紧贴肌肤,热气蒸腾,茶香混着灼痛,顺着锁骨蔓延。
“妹妹赎罪,都是我手滑。”柳如烟眨着水眸,一脸无辜,却暗暗朝身后丫鬟递了个眼色。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按住沈如晦肩膀。
“这脏衣服湿了,可别再穿,传出去叫人笑话王府苛待新妃。”柳如烟掩唇,娇声吩咐,“来人,替沈妃宽衣,把包袱也一并拿去烧了,省得晦气。”
“是!”丫鬟们七手八脚,便要夺那包袱。
沈如晦被钳住双臂,动弹不得,眼底却静得可怕。就在丫鬟指尖将触包袱之际——
“放肆!”她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雪刃般的冷厉。众人一愣,竟被震得停了手。
沈如晦抬眼,眸色黑得照不见光,“侧妃教训的是,如晦确实不懂规矩。但靖王尚未发话,谁敢擅动正妃行囊?”
“正妃?”柳如烟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咯咯笑弯了腰,“妹妹莫不是忘了,你是来‘冲喜’的,王爷病成那样,哪有空理会你?我执掌后院,便是规矩!”
她脸色一沉,杏眼闪过阴狠,“还愣着?撕了她的包袱,一件不留!”
丫鬟得令,再度扑上。沈如晦猛地挣开婆子,肩背撞翻小炉,“哗啦”一声,通红的炭块四散,火星迸溅。离得最近的丫鬟被烫得尖叫,场面瞬间混乱。
沈如晦趁势后退,背抵破窗,手中多了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针——“风”字针,藏于袖袋,专破穴道。她指尖轻弹,银针化作一道冷光,悄无声息刺入冲在最前头的婆子膝弯。
婆子只觉腿弯一麻,噗通跪倒,正跪在散炭上,烫得嘶声惨嚎。其余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止步,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柳如烟见状,气得柳眉倒竖,“反了反了!区区罪眷,竟敢在王府行凶?来人,给我按住她,掌嘴二十!”
她自恃得宠,哪肯罢休,竟亲自扑来,五指如钩,直挠沈如晦面颊。指甲上涂着艳红蔻丹,锋利如刃,这一下若抓实,必破相。
沈如晦不躲不闪,只在指甲将触之际,微微侧身,抬手——
“啪!”
清脆耳光响彻破屋,柳如烟被扇得一个趔趄,金步摇飞了出去,重重撞在桌角。她半张脸瞬间肿起,嘴角渗出血丝,不敢置信地瞪大美眸。
“你、你敢打我?”
沈如晦甩了甩手,掌心发麻,却面色平静,“侧妃教导规矩,如晦铭记,只是方才手滑,还望姐姐赎罪。”
“好,好得很!”柳如烟怒极反笑,眼底闪过疯狂,“给我上,一起上!今日不撕烂她的嘴,我柳如烟名字倒着写!”
丫鬟婆子们被主子的狠厉吓到,只得再次围拢。沈如晦袖中银针已备,目光冷冽——她虽寡不敌众,却绝不会坐以待毙。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院外忽传来一声轻咳。
“咳……”
声音不高,却带着久病后的虚弱,仿佛风一吹就散,却奇异地压住了所有喧闹。
众人脸色齐变,柳如烟更是瞬间褪尽血色,顾不得肿脸,仓皇跪地——
“王爷万安!”
丫鬟婆子呼啦啦跪倒一片,个个低头屏息,如临大赦。
门口,雪色苍茫,却空无一人。只有风掠过枯梅,卷起雪沫,发出“沙沙”轻响,仿佛那声咳嗽,只是众人幻觉。
但柳如烟知道,那不是幻觉——是靖王近身侍从的传音,代表王爷已知晓此处动静。
她恶狠狠瞪了沈如晦一眼,却不敢再造次,咬牙起身,“今日之事,我记下了!妹妹好自为之!”
说罢,她带着一众丫鬟,仓皇退去。破屋重归寂静,只余满地散炭、翻倒小炉,以及那盏碎成几瓣的茶盏,默默诉说方才的惊心动魄。
沈如晦长吐一口气,掌心冷汗湿透。她弯腰拾起包袱,指尖微颤,却目光坚定——
经此一役,她深知柳如烟绝不会善罢甘休,而靖王……那声咳嗽,是警告,亦是庇护?她看不透,却明白,自己已站在风口浪尖。
窗外,那枚被雪压弯的梅花花苞,不知何时挣脱积雪,悄然绽开一点红,如血,如火,在风雪中瑟瑟,却倔强不屈。
沈如晦伸手,折下花苞,别于鬓边。铜镜里,她面色苍白,眼底却燃着幽暗的火。
“柳如烟,你且等着。”
“这一巴掌,只是利息。”
她低头,打开铜盒,取出《毒医秘录》,翻到第七页——
【痒粉之后,尚有“噬心”,七日毙命,无色无味。】
她指尖轻抚字行,眸色深不见底。
忽然,门被轻敲三下,节奏古怪,三长两短。
沈如晦眼神一凛,迅速收好秘录,开门——
雪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行脚印,通向黑暗深处。
脚印尽头,落着一枚小小玉佩,在雪光里,闪着幽绿。
正是那半枚蟠螭玉佩的另一半!
沈如晦俯身拾起,指腹触到玉背,刻着一行细若蚊足的字——
【子时,北苑,活死人,等你。】
风掠过,脚印瞬间被雪填平,仿佛从未出现。
屋内,残炭将熄未熄,映得她半边脸明、半边脸暗,如鬼如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