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离开了寒烟谷那阴冷潮湿的环境,墨尘在一处无人山涧旁,换上了一袭早已准备好的、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儒衫。
他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起长发,将周身所有属于修士的凌厉气息尽数内敛、封存于丹田深处。
此刻的他,面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身形因伤势未愈而略显单薄,眼神温和而略带疲惫,若非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以神识仔细探查其根基,绝难看出这具看似文弱的躯壳下,曾拥有过筑基中期的修为和超凡的强韧体魄。
他背上一个半旧的竹制书箱,里面放着几卷空白的书册、一支普通的狼毫笔、一方劣质砚台,以及用油布仔细包裹起来的少量金银和那几株以普通油纸包好、小心掩盖了灵气波动的凝霜草。
整个行头,看上去便是一个家境寻常、体弱多病、却又坚持游学在外的年轻书生,与这世间千千万万为了前程或理想而奔波的书生并无二致。
他弃了那些隐匿却难行的山林小路,转而踏上了通往归叶城的、略显夯土的官道。
道路上顿时热闹起来,南来北往的行商车队辚辚而行,驮着货物的骡马打着响鼻,挑着担子的货郎高声吆喝,背着行囊的旅人步履匆匆,间或还有骑马的信差疾驰而过,扬起一路烟尘。
混迹于这滚滚凡尘之中,听着耳边充斥着讨价还价、家长里短、乡野趣闻的喧嚣,感受着与修真界那种清冷、孤寂、弱肉强食截然不同的、充满烟火气息的鲜活生命力,墨尘的心境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涟漪。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警惕、争夺资源的修士,而是一个需要计算盘缠、考虑夜晚住宿、担心风雨的普通旅人。
在一处路旁支起的简陋茶摊,他会停下脚步,花上两文钱要一碗最便宜的粗茶,就着自带的干粮慢慢吃着。
当摊主试图多收他一文钱时,他会温和却坚持地引述几句圣贤书中关于“诚信”的话语,与摊主进行一番不温不火的“理论”,最终以原价付账。
那摊主见他是个认死理的穷书生,嘟囔两句也便作罢。
夜晚,他投宿在官道旁最为简陋的客栈,房间隔音极差,隔壁壮汉如雷鸣般的鼾声、楼下大堂隐约的划拳行令声清晰可闻。
若在以往,他只需一丝微末灵力便能隔绝这些杂音,安然入定。
但此刻,他只能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听着这凡俗的嘈杂,心中无奈。
最终,他只能依靠《黄庭阴阳五气诀》中最为基础的静心法门,缓缓调节呼吸,平复心绪,在这种“嘈杂”的背景下,艰难地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调息状态,缓慢滋养着伤势。
他不再习惯性地动用神识去扫视周围的一切,而是重新学着依靠双眼去观察,依靠双耳去倾听。
他看到行商们聚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谈论着各地货物的差价与行情。
听到旅人向同伴诉说着家中妻儿的牵挂与田地里即将到来的收成。
感受到老农蹲在田埂上,望着庄稼时那混合着期盼与忧虑的复杂眼神。
这些在修士眼中微不足道、甚至觉得浪费生命的琐碎之事,此刻在他听来、看来,却显得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与重量。
途中,他曾偶遇一伙当地的地痞流氓,正围着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货郎,推推搡搡,意图强买强卖,甚至明抢。
货郎护着自家那点不值钱的货物,满脸惶恐,连连作揖求饶。
若在以往,墨尘一道细微的灵力冲击,便能轻易让这些地痞筋断骨折,或者以神识震慑,让他们屁滚尿流。
但此刻,他脚步微微一顿,略一沉吟,并未动用任何超乎凡俗的力量。
他整了整衣冠,走上前去,以游学书生的身份,对着那几名面露凶相的地痞,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然后便开始引经据典,从“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讲到“勿以恶小而为之”,言辞恳切,却又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那股子迂腐气。
地痞们起初一愣,随即哄笑起来,觉得这书生怕不是读书读傻了。
为首那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不耐烦地伸手就要推开他:“哪里来的穷酸,滚开!”
就在那汉子手掌即将触及墨尘胸口时,墨尘脚下看似不经意地微微一滑,身体侧开半步,右手如同穿花拂柳般探出,看似轻飘飘地搭在了那汉子的手腕上。
他并未动用灵力,只是运用了早年习武时练就的擒拿巧劲,五指精准地扣住了对方手腕的关节之处。
那汉子只觉得手腕处一阵酸麻剧痛,仿佛被铁钳夹住,半边身子都使不上力气,顿时“哎呦”一声痛呼出来,额角见汗。
其余地痞见状,都是一惊,没想到这看似文弱的书生手上竟有这般功夫。
墨尘适时松手,后退一步,依旧保持着书生礼仪,温声道:“诸位好汉,何必与一小小货郎为难?平白失了身份,若是手头不便,在下这里尚有几分盘缠,可供诸位沽酒驱寒。”
他这番举动,既展示了并非完全手无缚鸡之力,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地痞们见他似乎会些拳脚,又不像是寻常百姓那般好欺,为首的头目揉着依旧酸痛的手腕,悻悻地瞪了墨尘和那货郎一眼,骂骂咧咧了几句“晦气”、“算你走运”,便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货郎劫后余生,对着墨尘千恩万谢,非要送他一些自家贩卖的干粮果脯。
墨尘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少许。
拿着那包带着体温的干粮,墨尘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受。
这种不依靠绝对的力量碾压,而是运用凡俗的智慧、言语的技巧,甚至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武力展示来解决问题的方式,与他早已习惯的修真界那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力量为尊的法则,截然不同。
过程或许麻烦,结果或许不够痛快,但却更符合“人”之常情,也未曾引起任何超出凡俗范畴的注意。
数日之后,风尘仆仆的墨尘,跟随着官道上逐渐增多的人流,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归叶城的轮廓。
那是一座看起来规模中等、城墙古朴的凡人城镇,坐落在一片平缓的丘陵环抱之中,并无强烈的灵气波动,只有凡俗城池特有的、由无数生灵汇聚而成的、驳杂而旺盛的生气。
他在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的路边停下脚步,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过。
他蹲下身,用冰凉的溪水洗了把脸,又仔细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儒衫和发髻。
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张年轻却带着些许疲惫与风霜的面容,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在经历了古墓的生死、寒烟谷的蛰伏以及这一路凡尘的洗礼后,褪去了许多锐利与焦躁,变得愈发沉静、深邃,如同古井无波。
他对着水中的倒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空气。
他知道,踏入前方那座城门,他便不再是修士墨尘,而是凡人“墨先生”。
他需要依靠略通的医术或尚可的书画在这城中谋生立足,需要与形形色色的凡人打交道。
需要在这万丈红尘、烟火人间中,一边如同老龟般缓慢修复着体内的沉疴暗伤,一边以一双全新的眼睛,重新审视自己的道心,探寻那“仙本是凡,道在脚下”的真意。
整理完毕,他背好书箱,迈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向着那座象征着一段全新开始的凡人城镇,一步一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