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丑时将尽。
乱葬岗的夜空,那股刺鼻的硝烟与硫磺的恶臭尚未完全散去,正被黎明前最凛冽的寒风一点点撕扯、剥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息——新翻泥土的腥气、火药燃烧后的余烬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源自那被轰出的巨坑边缘仍在“滋滋”作响的焦土所散发的灼热。这股混合的气息,仿佛是为这场“神威”初鸣献上的祭品。
但那股被天雷般巨响轰入灵魂深处的恐惧,与随之点燃的、近乎盲目的狂热,却已如同烙印,深深刻进了那三百名神威营新兵的骨髓与血液之中!
“恭送主公——!!”
“神威无敌——!!”
三百名悍卒的嘶吼声,不再杂乱,而是带着一种被强行塑造出的、钢铁般的整齐划一,声浪滚滚,震得乱葬岗的残碑断碣都在微微颤抖,连那些飘忽的磷火都仿佛为之避让。
他们,亲眼见证了凡人不可企及的神罚。
而那个身披绯红官袍、立于墓碑之上、能召唤并掌控这天雷的少年沈惟,就是他们此生唯一愿意追随至地狱的神只!他们望向那离去背影的目光,炽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回府。”
沈惟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大战后的疲惫沙哑。他仿佛一座冰山,并未被身后那足以熔化钢铁的狂热浪潮所影响分毫。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根依旧散发着余温、触手滚烫的样炮炮管,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绝世珍宝,郑重地交还到了鬼手鲁那双因激动而颤抖不已的手中。
“韩诚。”
“在!主公!”韩诚猛地以拳捶胸,铁甲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兴奋与敬畏而微微抽搐。
“你,亲自断后。”
“将这三百人,化整为零,分批、秘密地带回鬼宅。”
“——天亮之前,乱葬岗……必须恢复它该有的‘死寂’。”
“遵命!!”韩诚抱拳领命,眼神瞬间变得鹰一般锐利,扫视着这片刚刚经历“神迹”的土地,思考着如何抹去一切不该存在的痕迹。
……
一炷香后。
钱塘鬼宅,中堂。
相较于城外乱葬岗的旷野死寂,此地的空气则显得无比沉凝、粘稠。数盏牛油大蜡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张神色各异、却都无比严肃的面庞。
这一次,堂内不再只是相依为命的姐弟二人,也不再是新王初立的内部朝会。
而是……一个初具雏形的、名为“鬼宅”的帝国,其最高决策核心的……第一次军机扩大会议。
沈惟,高坐于主位那张太师椅上,背脊挺直。经过黄金药汤的滋养与一夜的劳心劳力,他脸上不见太多疲态,反而有一种玉石般内敛而冰冷的光泽。
沈妤,这位执掌财权与内务的大管家,安静地坐在他的左手边。她已换下沾尘的外袍,但纤细的手指上,仍不经意地残留着一点从乱葬岗带回的、微黑的泥土。她面前的桌案上,那本厚重的账本已然摊开,仿佛一头蛰伏的、随时准备吞噬金钱的巨兽。
韩诚,这位新晋的神威营总统领,卸去了部分甲胄,但浑身那股刚刚经历杀伐与震撼的铁血之气尚未平息,他恭敬地侍立在沈惟右侧,身体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鬼手鲁,这位总工匠,几乎将整个人都趴伏在了那根神威样炮上。他用那双布满老茧与烫痕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痴迷地抚摸着依旧温热的炮管,独眼之中闪烁着近乎泪光的狂热,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与这钢铁造物进行着灵魂的交流。
而怪医季怀,则将自己完全缩进了烛火光芒最难触及的角落阴影里。他抱着他那从不离身的、散发着古怪药味的医箱,那双在暗处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如同潜伏的毒蛇,正死死地盯着鲁通怀里的炮管,嘴角咧开一个无人察觉的、扭曲而兴奋的弧度。
(……这东西……若是再近一点……)
(……不用对着土坑,就对着……活生生的人……)
(……轰上去……)
(……会炸成……多么绚烂、多么……美妙的零件?一定能看到……筋络、骨骼、内脏……最真实的瞬间变化吧……)
“都坐。”
沈惟平静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股混合了狂热、肃杀与诡异的安静。
“韩诚,鲁师父。”
“主公!不敢!”两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齐声回应,身体绷得更紧。
“坐下。”沈惟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压在了他们的肩头。
“是!”
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如同怕压碎瓷器一般,只敢用半个屁股挨着椅子的边缘。
“今夜,”沈惟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目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感受着体内那黄金药汤带来的、如同岩浆流淌般的修复力量。“——神威,已成。”
他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张脸。
“这,是我鬼宅的刀。”
“也是,我沈惟……在这临安城,在这大宋天下,安身立命的根本。”
“鲁师父。”
“老奴在!”鲁通几乎是从椅子滑跪到地上。
“你,是第一功。”
沈惟看着他,语气肯定:“炼钢和神威的生意,我给你……一成分红。”
“不!!”
鬼手鲁猛地抬起头,独眼中没有贪婪,反而充满了被侮辱般的惶恐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决!
“主公!您……您这是在拿黄白之物,羞辱老奴这把骨头!”
“老奴的命,是您那张神一样的图纸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老奴这双半死不活的鬼手,是您那道‘白焰’点活的!”
“老奴不要钱!!”
他猛地伸出那根缺了一指、却异常稳定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根神威样炮,用尽全身力气狂热地嘶吼道:
“——老奴,只要铁!!”
“——无穷无尽的铁!!”
“——老奴,只要您……再给老奴……一张!哪怕半张新的图纸!!”
“……”
沈惟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带着欣赏与满意的笑容。
(这,才是我要的神匠。不被金钱腐蚀,只被技术与未知驱动。)
“好。”
沈惟点头:“分红,寄在阿姊的账上,你需要时,随时支取。你要的铁,柳月娘‘送’来的那三万斤神铁,今夜,全数归入你的熔炉!”
“——谢主公!!”鲁通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韩诚。”
“在!!”韩诚“腾”地站起,声如洪钟。
“你,即刻起,正式挂印神威营总统领!”
“——掌,三百死士!”
“——掌,神威样炮之护卫与运用!”
“主公……”韩诚的虎目,瞬间红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冲上鼻腔和眼眶。
(他,韩诚,一个在临安城厮混的“韩阎王”,一个被主流社会鄙夷的地痞头子……)
(——今天,竟成了掌军、掌炮的……将军!)
“韩诚,”沈惟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如同结了冰。
“——你的命,和那三百死士的命……”
“——很贵。”
“……主公?”韩诚一愣,脸上的激动稍稍凝固,换上了不解与凝重。
“阿姊。”沈惟转向身旁一直静默的沈妤。
“在。”沈妤应声而起,姿态沉稳。
“——算账。”
“是。”
沈妤站起身,捧起了那本被她称为“死亡账本”的厚册,她的声音清晰、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湖中,激起沉重的涟漪。
“匠线。”她开始宣判,“鲁师父的炼钢炉,全力运转,日耗炼钢煤,至少一百块。二十台火神机日夜不停,日耗民用煤,五千块。”
“武线。”
“三百死士,人吃马嚼,日常操练,甲胄兵器维护,日耗粮草、精肉、杂项……折合纹银,三百两。”
“医线。”
她清冷的目光转向角落的阴影。
“三百死士的日常药浴固本,伤药储备,日耗珍稀药材,折合黄金……五十两。”
“还有……”
她最后,将目光投向主位上的沈惟,那冰冷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主公维系性命、恢复心神所需的金汤。”
“——日耗黄金,三千两。”
“……”
“……”
刚刚还因封赏和雄心而热血沸腾的韩诚与鲁通,脸上的血色……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一次,褪得干干净净。
(日耗……黄金三千零五十两……纹银三百两……这还不算那些煤炭!)
(这……这哪里是养军队……)
(——这,分明是一头永不餍足的吞金巨兽啊!!)
(柳月娘“借”来的那九万两黄金,只够主公一个人喝一个月!)
(宰相府那十万两纹银的“善意”,在这巨兽面前,又能支撑几天?)
“阿弟……”沈妤合上账本,眼中忧虑更甚,声音也低沉下去,“我们……仿佛又回到了最初,被三百文钱逼至绝境的时刻。不,是跌入了一个更大的……财政黑洞。”
“不。”
沈惟,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站了起来,身形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阿姊。”
“这,不叫黑洞。”
“——这,叫熔炉。”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临安城及周边水系地图前,手指坚定地按在上面。
“我们,是在烧钱。”
“——但,我们,也在用这烈火……铸造能为我们生钱的权柄!”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直视韩诚。
“韩诚。”
“在!”
“——明日起!”
“——神威营,结束操练,开始实战!”
“啊?!”韩诚彻底懵了,大脑几乎停止思考,“主公!打……打谁?!请主公明示!”
“——打漕帮!”
“……?!!”(不仅韩诚,连一旁的沈妤也惊得微微睁大了美眸!)
“不……不是……”韩诚急了,话都有些结巴,“主公!漕帮……漕帮不是刚被我们用九万两银子,暂时收买,打通了水道吗?!”
“收买?”
沈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韩诚,你记住。”
“——用黄金买来的忠诚,是这世上最廉价、最不可靠的东西。”
“漕帮今日能为了我的九万两睡得香甜。”
“——明日,就能为了汤相许诺的十万两……在我背后,安然醒来!”
“这条连通城内外的水路暗道,是我们如今最脆弱的命脉!”
“我……”沈惟的眼中,寒光一闪,杀机凛冽。
“——绝不允许,有任何潜在的、摇摆不定的水鬼……睡在我的床边!”
“鲁师父!”
“老奴在!”鲁通亢奋应答。
“——炼钢炉!火力全开!”
“——十日之内!我要在我的军械库中,看到三百副……能抵御寻常刀劈箭射的神威板甲!”
“韩诚!”
“末将在!”韩诚挺直腰背,用上了新的自称。
“——神威营!药浴加倍!操练加倍!”
“——十日后!”
“——我要你,亲自带着穿上板甲的儿郎,将漕帮的总舵……踏为平地!!”
“——这,不止是一场剿灭!”
“——这,是我黑金帝国……向这天下……”
“——打响的……”
“——第一战!!”
(第一卷《临安惊梦》终)
(第二卷《黑金帝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