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夜。
一叶扁舟,离了岸,在湖心,随波轻漾。
没有丝竹,没有歌女。
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灯笼,在船头,洒下一片昏黄的光。
沈妤靠在船舷上,闭着眼,任由晚风吹拂着她微乱的发丝。
这段时日,她太累了。
心神,绷得像一张即将断裂的弓弦。直到此刻,在这无边无际的夜与水之间,那根弦,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沈惟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在灯火下,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倦容的脸。
(阿姊,是人,不是神。)
(她撑起了所有,也耗尽了所有。)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走上前,轻轻地,披在了沈妤的肩上。
动作很轻。
沈妤睁开了眼。
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对着沈惟,露出了一个极浅,却真实的笑。
那笑容里,有安心,有信赖。
独臂,像一尊沉默的铁雕,站在船尾。他只有一只手,但那只手,始终按在他腰间的刀柄上。
他不懂什么叫休憩。
主公在的地方,就是战场。
另外几名亲卫,分立在船的四角,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漆黑的湖面。
“阿弟。”
沈妤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水汽的柔和。
“你在想什么?”
沈惟的目光,越过她,望向了远处岸上,那片连绵的,星星点点的灯火。
那是临安府。
大宋朝,最繁华,也最靡烂的地方。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
他想起了,前世在图书馆里,看到的一句诗。一句,刺痛了无数后人的诗。
他轻轻开口,声音,被风,揉碎在湖光里。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诗句,在夜色中,幽幽散开。
沈妤愣住了。
她细细品味着这句诗,脸上的那一丝松弛,瞬间,荡然无存。
她听懂了。
听懂了那“醉”字背后的,麻木。
听懂了那“杭州”与“汴州”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血海深仇。
(这,才是阿弟的心思。)
(他从未,沉醉于这片虚假的繁华。)
就在这时。
“咚——”
一道悠远而沉闷的钟声,从遥远的城中,隐隐传来。
子时。
到了。
几乎就在钟声落下的那一瞬间。
鬼宅。
一队风骨营的士兵,正在后墙的僻静处巡逻。
为首的伍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在转角的阴影里。
是负责伙房采买的老王。
“王叔,这么晚了,还不歇着?”伍长笑着打了个招呼。
老王抬起头,露出一张憨厚的笑脸。
“有点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伍长,走了过来。
距离,在不断拉近。
五步。
三步。
一步。
老王脸上的笑容,没有变。
他的手里,却多了一把,从袖中滑出的,雪亮的,匕首。
噗嗤。
匕首,精准地,从伍长张开的嘴巴里,捅了进去。穿过喉咙,从后颈,透了出来。
伍长的眼睛,猛地瞪大。
他到死,都没明白。
为什么。
另外四名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
黑暗中,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扑了出来。
没有呼喊。
只有利刃切开皮肉的,沉闷声响。
战斗,在三息之内,结束。
老王面无表情地,从伍长的尸体上,抽出匕首。
他走到一扇不起眼的,用于倾倒垃圾的小门前,按照某种特定的节奏,敲了三下。
门,无声地,开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气,从门外,涌了进来。
数以百计的黑衣人,如潮水,如蚁群,悄无声息地,涌入了这座固若金汤的,鬼宅。
他们的目标,无比明确。
作坊。
仓库。
兵舍。
……
碎煤作坊。
炉火熊熊,机器轰鸣。
鬼手鲁正带着一群徒弟,进行最后一次技术改良。整个作坊,热火朝天。
没有人注意到,作坊厚重的铁门,被人在外面,用数根钢钎,死死地,卡住了。
紧接着。
“砰!砰!砰!”
一扇扇窗户,被从外面,用巨力砸碎。
一个个黑色的陶罐,被扔了进来。
浓烈的火油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不好!”
鬼手鲁脸色剧变,发出一声怒吼。
“敌……”
一个“袭”字,还没出口。
一支支燃烧的火箭,便从破碎的窗口,射了进来。
轰——!
烈焰,冲天而起。
整个作坊,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恐怖的,火焰熔炉。
工匠们的惨叫,被烈火吞噬。
……
临安,城南。
风九爷最大的一个货栈。
里面,堆放着如山一般,足以供给全城百姓半月之用的,“火神”。
今夜,负责看守的,是黑风帮的老人。
他们抽着烟,喝着酒,吹嘘着往日的威风。
他们没有注意到。
货栈的围墙外,一道道黑影,已经用最专业的军用手法,搭起了人梯。
没有潜入。
没有暗杀。
只有,最直接,最狂暴的,突袭。
数十名黑衣死士,翻墙而入,见人就杀。
帮派的混混,在这些杀人机器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屠杀。
一面倒的屠杀。
为首的黑衣人,一脚踹开仓库大门。
他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煤山,眼中,没有贪婪。
只有,冰冷的,毁灭的意志。
他没有下令抢夺。
他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烧。”
……
余杭。
临安周边,所有属于沈惟的产业。
店铺,货栈,船队。
同一时间。
同样的黑衣人。
同样的血与火。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子时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猛然收紧。
目标,是要将沈惟建立起来的一切,连根拔起,焚烧殆尽!
……
西湖,湖心。
沈惟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到了。
在临安城的方向,一团暗红色的火光,突兀地,亮了起来。
紧接着。
第二团。
第三团。
第四团!
不过十几息的功夫,临安府的半边天,都被映成了一片,诡异的,血红色。
那是……
鬼宅的方向!
是作坊的方向!
是货栈的方向!
独臂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一头即将扑杀的饿狼。
“主公!”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充满了暴戾的杀机。
不用他说。
船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场,席卷全城的,大火。
沈妤的脸,一瞬间,血色褪尽。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那不是恐惧。
是,滔天的,愤怒。
“调头!”
“回岸!”
亲卫们嘶吼着,手忙脚乱地,开始操纵船桨。
然而。
晚了。
“哗啦——”
船身两侧的水面,突然,破开。
数艘比他们更小的,涂着黑漆的快船,如水中的毒蛇,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船上,站满了,手持钢刀与劲弩的,黑衣人。
没有一句废话。
“咻!咻!咻!”
密集的弩箭,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死神呼啸,覆盖了整艘小船!
“护驾!”
独臂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他一把抓起船上一面备用的厚木船板,用单臂,硬生生举过头顶!
“噗!噗!噗!噗!”
数十支弩箭,狠狠钉在木板上,箭簇,甚至从木板的另一面,透了出来!
鲜血,顺着独臂的手臂,流淌下来。
有几支箭,射穿了木板的缝隙,扎进了他的肩膀和后背。
他却,纹丝不动。
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山。
趁着箭雨停歇的瞬间。
“唰!唰!唰!”
数道带着铁爪的绳索,从敌船上,飞射而来,死死地,扣住了沈惟座船的船舷。
黑衣人,拉着绳索,如猿猴般,敏捷地,荡了过来。
“杀!”
一名亲卫怒吼着,挥刀,砍向一名刚刚跳上甲板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不闪不避。
他用左臂,硬生生格挡了这一刀。
钢刀,砍入骨头。
黑衣人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脸上那块黑布下的嘴角,甚至,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
他的右手,一把短刀,闪电般,捅进了那名亲卫的心窝。
一命,换一命。
这是,死士的打法!
转瞬之间。
十几名黑衣人,已经登上了小船。
他们组成一个简单的,却无比高效的,绞杀阵型,将为数不多的几名亲卫,瞬间,分割,包围。
血,染红了甲板。
尸体,坠入冰冷的湖水。
独臂扔掉那面已经插满箭矢的木板,抽出腰间的钢刀,如疯虎下山,冲入了敌群。
他的一招一式,都是战场上最简单,最直接的杀人技。
每一次挥刀,都必然带走一条生命。
但他,只有一个人,一只手。
更多的黑衣人,正源源不断地,从敌船上涌来。
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沈惟。
沈妤。
三名黑衣人,绕开了独臂的正面,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成品字形,扑向了站在船舱门口的沈惟。
他们的眼中,没有生,没有死。
只有,任务。
沈妤的脸色,煞白如纸。
她拔出腰间的匕首,死死地,护在了沈惟的身前。
(要杀阿弟,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沈惟,却没动。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三把,从不同角度,刺向自己要害的,钢刀。
他的目光,平静得,像这片被火光映红的湖水。
(汤询。)
(不,不止。)
(这是,金国黑水司的手法。)
(用我的人,烧我的作坊,最后,再用敌国的人,来杀我。)
(好一招,借刀杀人。)
电光石火之间。
那三把冰冷的钢刀,已经近在咫尺。
刀锋上,倒映出沈惟那张,年轻得过分的,毫无惧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