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的手艺,在安宁城是出了名的绝。就说那道红烧肘子,选的是前腿带筋的部位,先用沸水焯去血沫,再下到六成热的油锅里炸得外皮金黄起皱,捞出来扔进老汤锅里,配着八角、桂皮、香叶慢炖足足三个时辰。炖好的肘子端上桌,用筷子轻轻一挑,皮肉便能分离,却偏偏不散不碎,颤巍巍地卧在浓稠的酱汁里。酱汁是用冰糖炒出的糖色打底,收得稠如蜜,筷子往里头一蘸,能拉出透亮的丝来,甜咸交织着肉香,勾得人喉头直动。
便是最寻常的青菜豆腐,经她手也能焕发出不同滋味。青菜选的是刚从地里掐来的上海青,菜帮嫩得能掐出水,豆腐得是清晨送来的嫩豆腐,用温水焯过,去了豆腥气。
起锅时少放油,先炒香蒜末,再下青菜翻炒至半熟,推入豆腐轻轻划散,最后淋一勺高汤勾薄芡,撒把白胡椒粉。盛在白瓷盘里,青菜碧绿水灵,豆腐乳白软嫩,单是看着,就觉三分清甜漫上舌尖。
更难得的是,玉娘早年在城里富户家中做过厨,结识了不少身怀绝技的姐妹。张嫂子的面点是一绝,就说那椒盐花卷,发面时掺了点老面肥,醒得暄软蓬松,擀开后抹上炼好的猪油,撒上现炒的椒盐碎。椒盐是她自己用花椒和盐粒在铁锅里慢慢焙出来的,香得能让人多吞三口唾沫。卷起来切成段,醒上片刻再上笼蒸,蒸好的花卷层层分明,轻轻一掰就散开,咬一口,椒盐的香混着面的甜,能从舌尖暖到胃里。
李二姐最擅长调卤,她的卤料包是传下来的方子,里头足足二十几味香料,八角、茴香、丁香、草果……用纱布仔细包好,和着冰糖、老抽、生抽熬成卤汤,卤汤越陈越香,卤出来的东西也就越入味。就说那卤翅尖,得先在清水里泡去血水,焯水后扔进卤汤里,小火慢卤半个时辰,关火后再焖上一阵,让滋味一点点渗进骨头缝里。吃的时候不用吐骨头,翅尖咬开,能尝到骨髓里都浸满了卤香,连指尖都沾着那股子醇厚的味儿。
还有赵姑娘,一手凉拌菜做得清爽解腻。夏天里,她拌的凉拌黄瓜、凉拌木耳、凉拌藕片,都是用井水泡过的,带着股子沁人的凉。调味也讲究,生抽、香醋、香油、蒜末、小米辣,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酸中带鲜,辣里藏香,配上冰镇的米酒,一口下去,暑气全消。
灵儿听玉娘眉飞色舞地说起这些,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当即拍板:“玉娘,快把姐妹们都请来!咱们这酒馆,就得有这样的好味道才像样。”
姐妹们本就感念玉娘昔日照拂,听说能有份安稳营生,还能和老姐妹搭伙做事,没几日便齐齐到了酒馆。玉娘那刚满周岁的小儿子,灵儿早已托人请了镇上最细心的张奶娘照看着,白日里就在酒馆后院的小跨院里玩耍,咿咿呀呀的笑声裹着风飘进厨房,给这忙碌的方寸之地添了几分软和。
这日酒馆还没正式开张,后厨里已是热热闹闹的试菜景象。大铁锅架在猛火灶上,油烧得“滋啦”作响,张嫂子正站在案板前揉面,手腕转得飞快,面团在她手里像活过来似的,揉、擀、卷、切,动作一气呵成,案板上的面粉被扬起细雾,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像落了层霜。
李二姐蹲在灶台边,眼睛盯着卤锅,手里的长柄勺时不时伸进锅里搅两下,卤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郁的香料味混着肉香漫出来,绕着房梁转了两圈,又飘出窗外,引得路过的孩童扒着门框往里瞧。
赵姑娘正坐在小凳上摘菜,指尖捏着鲜嫩的黄瓜,轻轻一掰,“咔嚓”一声脆响,碧绿的瓜肉里渗着水珠,她抬头朝张嫂子笑:“嫂子,等会儿蒸花卷多蒸两个,我拌的黄瓜正好配着吃。”
“放心吧,管够!”张嫂子头也不抬地应着,手里的擀面杖敲得案板“咚咚”响,像是在给这后厨的热闹打着节拍。
灵儿系着条月白底缀粉白蔷薇的围裙,指尖捏着把银亮的小剪刀,正帮赵姑娘择香菜。翠绿的菜叶沾着清晨的露水,在她指间簌簌抖动,她仔细剪掉发黄的根须,偶尔抬头,听灶边的姐妹们讲从前的趣事。
“我跟你们说,那年在苏州府,有个菜贩攥着最后一筐冬笋不肯降价,我愣是跟他磨了半个时辰,最后用我新做的桂花糕换了两斤,回家主子还夸我会过日子呢!”玉娘一边翻着锅里的糖醋排骨,一边笑得眼角堆起细纹。
“还有我!”李二姐举着锅铲接话,卤汤的热气熏得她脸颊通红,“前儿给老太太做了道百合莲子炖雪梨,加了点陈皮,老太太喝得舒坦,当场就赏了我对银镯子!”
满厨房的笑声撞在油光锃亮的铜锅上,又弹回来,混着油锅“滋啦”的声响,热闹得像过年。灵儿择完最后一把香菜,将嫩生生的菜苗放进竹篮,鼻尖萦绕着炸藕盒的香气。是张嫂子刚起锅的,金黄的外皮上还挂着细密的油珠,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姑娘尝尝这个!”玉娘用帕子垫着盘沿,把藕盒端到灵儿面前,热气模糊了她鬓角的碎发,“张嫂子调的肉馅里掺了荸荠,咬着脆生生的,解腻。”
灵儿拿起一块,指尖被烫得轻轻一颤,吹了两口才咬下去。外皮“咔嚓”一声裂开,酥得掉了满地渣,肉馅里果然藏着清甜的脆感,荸荠的汁水混着肉香在舌尖散开,她眼睛弯成了月牙,连声道:“好吃!就这个,定成咱们冥夜酒楼的招牌小食,名字就叫‘金镶玉’,你看这外皮金黄,内里雪白,多贴切!”
张嫂子在案板前擀着面,闻言笑得手里的擀面杖都敲错了节奏,案板“咚咚”响得更欢:“姑娘起的名儿真好!那我再多和点面,今儿让大家伙儿都尝够!”
灶膛里的火光“噼啪”跳着,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暖融融的。灵儿望着姐妹们忙碌的身影。
张嫂子正把醒好的面团抻成长条,玉娘在灶台前颠着锅,赵姑娘蹲在地上给黄瓜去蒂,每个人的动作里都带着股鲜活的劲儿。
她忽然想起昨夜萧冥夜回来时,发间沾着的雨珠,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冰晶,他说海神的职责是守护四方水域,可此刻她觉得,守护这满室的烟火气,守护这些热腾腾的日子,也是件了不起的事。
风从窗棂钻进来,卷着炸藕盒的香气飘出老远,引得路过的孩童扒着门框往里瞧,小手指点着盘子,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
灵儿笑着朝他们挥挥手,心里头踏实得很——这人间的滋味,原是比天上的云霞更让人牵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