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把那块带豁口的蹄铁搁在案角，指尖在裂口边缘轻轻一刮，铁屑簌地落进灯影里。他没吹灯，也没动身，就这么坐在那儿，盯着豁口看了半晌。
赵云进来的时候，他正用炭条在纸上画马肚带的走向。
“李三那根带子，短得蹊跷。”陆昭头也不抬，“工坊制式是三扣，他那条只有两扣半，还硬生生勒紧了一寸。要是图舒服，该换整套鞍具，可他只动了这一处——偏偏就在这匹马上。”
赵云皱眉：“您是说，他故意让马不稳？”
“不是他。”陆昭搁下炭条，“是有人让他这么干。试马那天，我骑的是头马，摔了我，全军士气就垮了半截。可他们不敢动蹄铁，怕露馅，就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动手脚——马肚带松一寸，骑手就得前倾，重心不稳，看着像技术不过关，其实是被人算计了。”
赵云拳头一紧：“查出来是谁，我亲手捆他去见您。”
“不急。”陆昭笑了笑，“急了，老鼠就钻洞了。咱们得先知道，这老鼠是从哪儿进来的。”
郭嘉这时候晃进来，披着件半旧狐裘，嘴里还叼着根草茎，眼睛半睁不睁：“又有人想让您摔跤？这回摔的是马，下回怕是要摔床了。”
“你醒了？”陆昭抬眼。
“醉着也能听明白。”郭嘉一屁股坐下，顺手抄起案上那根短肚带，“哟，这玩意儿谁改的？裁得跟狗啃似的。”
“军中杂役。”赵云答。
郭嘉眯眼：“杂役能进马厩，能碰鞍具，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换带子……这活儿不累，但得有人信得过他。”
陆昭点头：“所以我让老秦把近半月进出料库和工坊的杂役名单全调出来。能同时碰上这两处的，一共十七个。”
“十七个？”郭嘉吹了声口哨，“你打算一个个审？”
“审不动。”陆昭摇头，“一动，幕后人就收网。咱们得先摸清，谁在暗地里走动。”
郭嘉忽然咧嘴一笑：“那你得查夜班的。白天人多眼杂，夜里才好做事。”
陆昭没说话，只把一张夜班交接簿推过去。
郭嘉扫了一眼，眉毛一挑：“有个叫老六的，连着七夜当值，一次都没报过马料短缺？”
“对。”陆昭指了指簿子一角，“别人夜班最多领三袋豆料，他一袋没领过。可马照样喂了，料槽也清了。他不缺料，谁给他补的？”
赵云一愣：“他值夜，却不用料？那他夜里在干啥？”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陆昭把炭条折成两段，扔给赵云一段，“你挑两个机灵的，扮成醉汉，蹲工坊后巷。三更后，料库东角那口枯井附近，盯住人影。”
赵云接了炭条就走。
郭嘉却没动，歪头看着陆昭：“你早怀疑了，是不是？从渔阳回来，你都没让李三归队，就把他晾在营里。”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陆昭淡淡道，“可要是连谁该疑都看不出来，这仗也不用打了。”
郭嘉嘿嘿笑了两声，把草茎从嘴里拿出来，往灯焰上一凑，点着了，顺手烧了那根短肚带：“烧了干净。让老鼠闻着味儿，还以为咱们没动静。”
第二天一早，赵云回来复命，声音压得极低：“三更刚过，老六披衣出了营房，绕过巡哨，直奔枯井。我派人跟到二十步外，见他从井底掏出个布包，当场烧了，灰烬被风卷着散了。”
“布包多大？”陆昭问。
“巴掌宽，薄的，像纸。”
“人呢？”
“烧完就回去了，脸都没抬。”
陆昭起身，径直往营后走。枯井边上，浮土新翻过，几粒未燃尽的黑渣嵌在泥里。他蹲下，用指尖捻起一片，对着光看。
“‘冀’字，半个‘夜’，还有‘三更’‘料库东角’。”他低声念，“字是竖写的，笔画僵，不像常人手笔，倒像是左手写的。”
郭嘉凑过来嗅了嗅：“松香纸。”
“什么？”
“北地细作用的纸。”郭嘉咧嘴，“轻，薄，一点就着，烧完没味儿。咱们军中用的都是粗麻纸，烧起来一股臭草味。这纸，不是本地出的。”
陆昭把残片收进袖中，站起身：“查过井底？”
“井干了多年，底下只有碎石和烂草，没别的。”
“那就对了。”陆昭冷笑，“他不敢把东西留井里，怕被人翻出来。烧，是最干净的法子——可他没想到，灰也能说话。”
赵云皱眉：“要不要现在就拿下他？”
“不能动。”陆昭摇头，“他昨夜敢烧，说明他觉得安全。咱们一抓人，他背后的人立刻断线。现在不动他，他还会再动。”
“那李三呢？他还晾着？”
“继续晾。”陆昭转身往回走，“李三是个饵，老六也是个饵。现在收钩，鱼还没上钩。”
当天下午，陆昭下令：料库夜间加派双岗，所有杂役进出必须登记时辰，且不得携带任何包裹。
老六照常值夜。
没人拦他。
第三天清晨，陆昭亲自带人清理枯井周边浮土。挖到半尺深时，亲兵从泥里扒出一小片焦纸，边缘卷曲，上面半个“冀”字清晰可见，底下还连着“夜三更”三字，末尾一点墨迹拖长，像是书写时手抖了一下。
陆昭盯着那点墨迹看了许久。
“是同一人写的。”他说，“左手执笔，不熟练，所以笔画僵，落墨不匀。他写‘夜’字时，顿了一下——和昨天灰里的痕迹一样。”
郭嘉蹲在旁边，忽然伸手摸了摸井壁内侧：“这儿有刮痕。”
众人凑近看，井壁一块青砖边缘有细微划痕，像是被布包反复蹭过。
“他每次来，都贴着这砖蹲下。”郭嘉笑出声，“还挺讲究。”
陆昭没笑。他把那片焦纸收好，低声对赵云说：“从今天起，老六不准再进料库。安排个新杂役顶他的班，夜里照常登记，但值完就走。井边埋两个人，不动声色，等他再来。”
赵云点头：“要是他不来呢？”
“会来的。”陆昭望着井口，“他烧信不是为了灭迹，是为了试探。他在看我们查不查这口井。我们不动，他以为安全；我们动了，他反而要确认——所以他一定会再来。”
当天夜里，新杂役值完班，登记后便离开。料库大门落锁，巡哨照常走动。
三更将至，营中一片寂静。
枯井二十步外的草堆里，两名亲兵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子时刚过，一道黑影从营房方向缓缓靠近。脚步极轻，贴着墙根走，到井边时蹲下，手伸进井口，摸索片刻，掏出一个布包。
他没立刻烧，而是低头检查井壁那块青砖——指尖顺着划痕摸了一圈，又凑近看了看浮土。
然后，他才把布包打开一角，掏出火镰，点着了。
火光一闪即灭。
他刚要起身，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他猛地回头。
月光下，赵云站在三丈外，手里拎着一盏风灯，灯焰晃了晃。
老六没动，也没喊。
赵云也没上前，只把风灯往地上一放，转身走了。
老六站在原地，盯着那盏灯看了很久。
最后，他把烧剩的灰烬踢进井里，慢慢走回营房。
第四天一早，陆昭在议事厅翻看夜班记录。
“老六昨夜值了半个时辰，提前交班。”他把簿子递给赵云，“查过他铺位？”
“枕头底下有张纸，写着‘料库无异，风灯可疑’，字迹和灰里的一样。”
郭嘉靠在门框上啃胡桃：“他开始怀疑了。”
“那就让他更疑。”陆昭合上簿子，“今晚，换一盏红纱灯，放在井边。”
“红的？”
“对。”陆昭淡淡道，“让他看不清是不是同一个人。”
郭嘉咧嘴一笑：“这回，老鼠该自己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