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尖在夜风里一抖，陆昭的手腕没松。
那道火矢划破天际的瞬间，北岭土丘上的烟忽然断了。紧接着，十几支火箭从主营弓弩阵列中腾空而起，像一群扑火的蛾子，直坠那片黑影。枯草“轰”地燃开，一座低矮哨棚被点着，火光映出几个人影正慌忙往林子里钻。
赵云伏在半山腰的石坎后，牙关一咬，长枪贴臂而出。他身后二十骑白马义从立刻散开，踩着雪窝无声攀坡。马蹄裹布，人衔枚，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鼓声没了。”副将轻声道。
赵云眯眼盯着火光处——方才还能听见断续鼓点，此刻却静得反常。他抬手一挥，队伍加速前突。十步、五步，林边守卫刚回头，枪尖已挑穿咽喉。
土丘上乱成一团。三人正撕扯一面令旗，另一人抱着竹筒要往火堆里扔。赵云一个箭步冲入，枪杆横扫，那人当场翻倒。他反手夺过竹筒，一脚踩裂封泥，里面是卷烧了一角的布令。
“别让他们跑了！”他低喝一声。
两名亲兵扑向逃窜者，其余人迅速控制高地。一名披甲男子刚爬上树杈想溜，被一箭钉在枝干上，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赵云跃上哨台残架，举目四望——山下敌阵已开始动摇，有人调头往密林跑，有人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主营这边，陆昭放下令旗，对传令兵道：“奋武营出东沟，压上去，但不准追进林子。”
“主公，不一举剿灭？”
“剿？咱们又不是猎户。”陆昭笑了笑，“他们现在最怕的是谁带队，只要脑袋没了，剩下的都是散羊。赶回圈就行。”
话音未落，郭嘉从箭楼台阶晃上来，手里拎着个空酒囊晃了晃：“你这把火烧得好，连风向都算准了。对面闻着焦味，还以为咱们埋了火雷。”
“哪有那么多火雷。”陆昭接过亲卫递来的热汤碗，“不过是几桶油泼在沟底，吓唬人的。真炸了，咱自己也得烤熟。”
郭嘉咧嘴一笑：“可你让他们信了。刚才我瞧见西林那边，好几个举刀的都把手放下了。”
两人正说着，远处喊杀声渐弱。奋武营已推进至敌军遗弃的攻城梯前，对方丢下大批器械仓皇退入深林。雪地上留下长长血痕，还有几具来不及拖走的尸体。
赵云派人送回一枚铜符和半面残鼓。陆昭拿在手里看了看，轻轻搁到案上。“指挥的人死了？”
“没死透。”传令兵答，“腿上中了一枪，扛回来了，在底下候着。”
“哦？”陆昭眉毛一扬，“还能扛？看来骨头挺硬。”
郭嘉凑近看了一眼，“这种人，要么嘴巴铁，要么早准备好替死鬼。你打算怎么问？”
“问？”陆昭吹了口汤，“先给他治伤，再赏顿饱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撒谎，撒了谎咱们才有破绽可抓。”
郭嘉哈哈一笑：“你还真是比市集卖驴的还会算。”
“跟你们颍川人混久了，能不算么？”陆昭放下碗，抬脚下了箭楼，“走，去看看这位半夜打鼓的朋友。”
校场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俘虏躺在草席上，右腿缠着布条，血还在渗。他看见陆昭进来，眼神闪了一下，随即闭上眼装昏。
陆昭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额头，“发热了，伤口得清。叫医官来。”
“我不用你们假好心。”俘虏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谁说我是好心？”陆昭笑道，“我要你活着，是因为死人不会说话。你说是不是？”
俘虏冷笑：“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会告诉你什么。”
“谁说我要问你了？”陆昭站起身，拍了拍手，“我就是来看看，到底是谁派你来送死的。毕竟……你这身甲，不是黄巾该有的制式。”
俘虏猛地睁眼。
陆昭却不看他，转头对郭嘉说：“记下来，‘敌首非流寇装扮，疑似受他人调度’。回头抄一份送去各屯，让弟兄们都知道，咱们打的不是贼，是被人推出来挡刀的傻子。”
郭嘉点头，顺手从怀里摸出块炭笔，在竹板上划拉两下。
外面天色微亮，雪停了。营地炊烟升起，伙夫们炖上了羊肉，香味顺着风飘出去老远。陆昭走出帐篷，迎面撞上赵云。
“降卒收拢得差不多了。”赵云抱拳，“三百多人，放下武器，愿意编入辅役队。”
“好。”陆昭点头，“每人发两斤米、一件棉袄，名字记清楚。受伤的治，饿着的喂，别让人说咱们比黄巾还狠。”
赵云应了一声，又道：“林子里还有些零散的，要不要继续清？”
“算了。”陆昭摆手，“兔子急了还咬人，逼太紧反倒结仇。让他们走，走得远远的。只要不再犯境，随他们去哪落脚。”
赵云迟疑片刻：“可万一他们回头又来？”
“那就再来一次。”陆昭笑了，“咱们这儿不缺羊肉，也不缺火油。”
正说着，一名斥候飞奔而来：“报！北面十里外流民寨，派人送来白布条，说愿归附，求一口粮活命！”
陆昭挑眉：“多少人？”
“约莫千余，男女老少都有，带着牛车和农具。”
郭嘉在一旁慢悠悠道：“这不是来投靠，是来讨价还价。他们看得明白——打赢的人才有饭吃。”
陆昭沉吟片刻，转身对亲卫道：“开营门，设粥棚。再调五十石米过去，就说陆某人请他们吃顿早饭。”
“主公大方啊。”郭嘉调侃，“一顿饭就想买人心？”
“一顿饭换一千张嘴吃饭，值。”陆昭掸了掸袖口灰，“再说，我又没说只请一顿。”
日头渐渐爬高，主营辕门外排起了长队。老弱妇孺捧着粗陶碗，蹲在雪地里喝热粥。孩子啃着杂粮饼，眼睛瞪得溜圆。几名壮汉站在队尾，手按在锄头上，目光警惕却又忍不住朝营内张望。
陆昭站在点将台边缘，看着这一幕，没说话。
郭嘉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不止这一个寨子。我刚收到消息，西线两个小屯也派了人，说想带田契来归籍。”
“哦？”陆昭嘴角微扬，“这么快就传开了？”
“你昨夜那一仗打得响。”郭嘉耸肩，“火光三十里外都能看见。人家都说，陆大人不但会种地，还会打架，连黄巾余党都扛不住一夜。”
“那我岂不是成了村口恶霸？”陆昭笑出声。
“比恶霸强点。”郭嘉哼了哼，“起码你还管饭。”
这时赵云走来，递上一份名单：“这是今晨收编的降卒名录，已按您吩咐录入军册，编为‘安民队’，暂归奋武营代管。”
陆昭扫了一眼，点头：“名字都写全了？”
“一个没漏。”
“好。”陆昭把名单交还，“告诉他们，从今天起，没人再叫他们‘贼’。要是谁敢背后嚼舌根——”他顿了顿，“你就让他尝尝白马义从的马鞭。”
赵云嘴角一抽：“属下明白。”
郭嘉忽然指向远处：“又来了。”
一行人从官道拐来，六七个人，牵着两匹瘦马，打着一面褪色的青旗。为首者穿件旧儒袍，远远就拱着手，脚步加快。
陆昭眯眼看去：“这打扮……像是落难的书生？”
“不像。”郭嘉摇头，“那马上绑着卷竹简，包袱鼓鼓囊囊的，像是带着家当搬家。”
“管他是搬家还是逃命。”陆昭整了整衣领，“既然来了，就别让他们站着。”
他迈步朝营门走去，身影落在初升的日光里。身后点将台上，令旗依旧高悬，旗面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那群人走近时，为首的儒生扑通跪下，双手高举一本册子：“草民范承，携族人三十六口，献冀州北部九村户籍图一卷，愿举族归附，永为编户！”
陆昭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那本沾了泥的册子。
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