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狐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林间的风,白狼卫士的呼吸,拓跋烈压抑的喘息,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抽离。
他死死盯着萧云庭,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贪婪、警惕、怀疑、渴望,无数种情绪在疯狂交织。
黑色的石头。
能让铁器硬度增加一倍的法门。
这些东西,任何一样,都足以让一个草原部落崛起,成为新的王。
而这个南朝人,将它们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他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掌握着足以颠覆草原格局的力量?
『你说的这些,我凭什么信?』赤狐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透着谨慎。
萧云庭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你不需要信我。你只需要信他。』
他的目光转向被死死按住的拓跋烈。
『拓跋烈,我问你,我朔州城里的精盐,是不是比你从南朝商人手里买来的,还要白,还要细?』
拓跋烈浑身一震,赤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
『我再问你,我用来和你换马的烈酒,是不是比你喝过的所有马奶酒,都要醇,都要烈?』
拓跋烈喉结滚动,嘴唇紧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那都是事实。
赤狐看着拓跋烈的反应,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开始出现裂痕。
他太了解拓跋烈了,这头狼,宁可死,也绝不会在敌人面前示弱。他的沉默,就是最响亮的回答。
『好……』
赤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赌一次。』
他猛地一挥手。
『收队!』
周围的白狼卫士们齐声应和,动作麻利地将拓跋烈用皮绳捆了个结实,又用一块破布堵住了他的嘴。
拓跋烈剧烈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怒吼,一双狼眼死死瞪着萧云庭,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屈辱。
萧云庭没有看他。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拓跋烈的关系,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的阶段。
一名白狼卫士牵来一匹神态温顺的草原马,扶着摇摇欲坠的萧云庭上了马。
赤狐翻身跨上自己的战马,来到萧云庭身边,与他并驾齐驱。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向着北方,白狼部落的营地进发。
气氛诡异。
白狼卫士们一边警惕地押解着拓跋烈,一边用好奇、敬畏又带着敌意的目光,偷偷打量着那个面色苍白,仿佛随时会从马上掉下来的南朝皇子。
就是这个人,几句话之间,就让他们的首领,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就是这个人,让草原上最强大的黑狼王,成了阶下囚。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赤狐策马靠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
『你的那件『小事』,到底是什么?』
萧云庭咳嗽了两声,稳住呼吸,平静地开口。
『我要你派一队人,去抢一批货。』
赤狐皱起了眉头。
『抢劫?我们草原人打草谷,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萧云庭摇了摇头,『不是去村庄里抢粮食,而是去官道上,精准地抢劫一批由官兵护送的特殊货物。』
赤狐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抢官兵护送的货?谁的?』
『朔州州牧,李文博。』
萧云庭的声音很轻,但落在赤狐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他搜刮了朔州一年的油水,准备打包一份厚礼,暗中送往京城,孝敬我的好二哥,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二皇子,萧云启。』
赤狐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
他身侧一个一直沉默不语,身形比其他卫士更加魁梧的年轻将领,也猛地转过头,眼神中充满了惊骇。
『你疯了?!』
赤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怒意。
『抢劫一个州牧送给皇子的贡品?萧云庭,你这是在利用我,向大夏的皇权挑衅!你这是想让我们白狼部落,给你当炮灰!』
萧云庭面对他的怒火,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赤狐首领,你先别动怒。你觉得,李文博送的这批『厚礼』,是走的明账,还是暗账?』
赤狐一愣。
『他一个被发配到北境的州牧,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自然是见不得光的黑金。』
『既然是黑金,他丢了之后,是会大张旗鼓地上报朝廷,请求派兵追查,还是会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祈祷这件事永远不要被二皇子知道?』
萧云庭连续两个问题,让赤狐的怒火,瞬间熄灭了一半。
他不是蠢人,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你的意思是……嫁祸?』
『朔州往南,三百里外,有个黑风口。那里,盘踞着一伙叫『黑风寨』的沙匪,对吗?』萧云庭问道。
赤狐点了点头,眼神已经变了。
『那伙沙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早就被朔州官府列为头号公敌。李文博的货队在黑风口被沙匪劫了,是不是一件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
赤狐没有说话,但他的呼吸已经变得粗重起来。
萧云庭的计划,像一张巨大的网,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对你来说,做成这件事,有三个天大的好处。』
萧云庭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李文博搜刮的财物,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足够你的部落,舒舒服服地度过两个冬天。你的族人,再也不用挨饿受冻。』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你断了二皇子的财路,就是帮了我。我在北境站得越稳,能提供给你的技术和物资,就越多,越稳定。我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
最后,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事成之后,黑风寨就是你们的替罪羊。你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出『为民除害』的旗号,去清剿他们。到时候,黑风寨的地盘,人口,财富,全都是你的。你觉得,吞并了黑风寨之后,你的白狼部落,实力会膨胀到什么地步?』
赤狐的心脏,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
这个计划,太大胆,太疯狂,但又偏偏,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这是一个一本万利,甚至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他转头,看向了身边那个年轻的将领。
『苍狼,你怎么看?』
被称作苍狼的年轻人,正是赤狐最信任的亲弟弟,白狼卫的百夫长。
苍狼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他那张被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
『哥,这个南朝人,心比草原上最毒的蝎子还要黑。』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我喜欢!』
赤狐闻言,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草原上回荡。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萧云庭,你这个南朝皇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也还要……有趣!』
他的笑声停止,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这件事,我干了!说吧,你需要多少人?要我做什么?』
萧云庭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看着赤狐,缓缓说道。
『人,不需要多,一百人足矣。但必须是你的白狼卫里,最精锐的骑手,刀最快,箭最准。』
『而且,从现在起,到行动结束,这一百人,必须听我的全权指挥。』
赤狐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把一百精锐的指挥权,交给一个外人,一个刚刚还在生死相搏的敌人,这在草原上,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但他看着萧云庭那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再次转向自己的弟弟。
『苍狼!』
『在!』
『你点一百白狼卫,从现在开始,这位萧云庭殿下,就是你们的临时指挥官。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谁敢不从,按叛族罪论处!』
『是!首领!』
苍狼大声应道,随即转过马头,看向萧云庭。
他的眼神里,不再只有惊骇,更多的是一种战士对强者的审视和好奇。
萧云庭也看向他,点了点头。
『合作愉快,苍狼百夫长。』
队伍继续前行,但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萧云庭不再是一个单纯的阶下囚,他成了这次秘密行动的策划者和指挥官。
他拿到了他在这个时代,第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
尽管,这支力量,暂时还不那么可靠。
又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下休整。
苍狼很快就点齐了一百名最精悍的白狼卫,来到了萧云庭的面前。
这些草原汉子,一个个身材高大,眼神凶悍,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们看着萧云庭这个瘦弱的南朝人,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怀疑和轻蔑。
苍狼翻身下马,走到萧云庭面前,瓮声瓮气地开口。
『人,我给你找来了。说吧,南朝人,你想怎么做?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只会耍嘴皮子功夫。』
他的话,引来身后一阵低低的哄笑。
萧云庭没有动怒,他甚至没有下马。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苍狼,平静地问了第一个问题。
『苍狼百夫长,你知道李文博的护卫队,有多少人吗?』
苍狼一愣,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萧云庭的语气依旧平淡,『我来告诉你,三百人。一百名州府的府兵,两百名他私下豢养的护院家丁。』
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你知道他们装备了什么武器吗?』
苍狼的脸色有些难看,再次摇头。
『你也不知道。』萧云庭继续道,『府兵装备的是制式长刀和弓箭,五十人一队,配有藤牌手。护院家丁的武器杂乱,但其中有三十名来自南方的弩手,用的是三连发的军用连弩,射程一百二十步。』
周围的哄笑声消失了。
所有的白狼卫,都用一种见鬼了的表情看着萧云庭。
这些情报,比他们部落里最好的探子打探到的还要详细!这个南朝人,是怎么知道的?
萧云庭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你知道他们选择的行进路线,每一段路的地形,以及最适合设伏的地点在哪里吗?』
苍狼这次连头都摇不动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萧云庭。
『你……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是大夏七皇子,萧云庭。』
萧云庭终于从马上下来,因为身体虚弱,还踉跄了一下。
他走到一块空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李文博的队伍,三日后清晨出发。他们为了掩人耳目,不会走官道,而是会选择南边那条废弃的商路。』
他的树枝在地上划出一条曲折的线。
『这条路,大部分路段都开阔,不利于设伏。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我刚才说的,黑风口。』
他在那条线上,点了一个点。
『黑风口,一线天地形,长约两里,最窄处,只能容两马并行。』
『他们的队伍,必然会拉成一条长蛇。』
『我的计划很简单。』
萧云庭抬起头,看向已经围拢过来的苍狼和一众白狼卫。
『我们提前一天抵达黑风口,在入口和出口,用滚石和圆木,彻底堵死。』
『然后,将他们,像笼子里的羊一样,全部围杀在谷内!』
他的声音不大,但话语里的血腥和果决,让这些久经沙场的草原汉子,都感到一阵心悸。
苍狼看着地上的简易地图,又看了看萧云庭。
他心中的最后一丝轻蔑,也消失了。
这个南朝人,不是在说大话。
他是一个真正懂兵法,懂谋略的……怪物。
『我……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情报都是对的?』一个白狼卫忍不住小声嘀咕。
萧云庭闻言,抬眼看向他。
『你可以不信。』
『你可以带着你的人,用草原上最传统的方式,去和三倍于你们,装备精良的敌人正面冲锋。』
『我不会拦着你。』
『我只是会在事后,帮你们收尸。』
那名白狼卫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苍狼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萧云庭,第一次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好!就按你说的办!』
他转过身,对着手下的一百名精锐,大声吼道。
『都听到了吗?从现在起,这位萧殿下的话,就是命令!谁敢阳奉阴违,我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是!百夫长!』
一百名白狼卫,齐声怒吼,声震山坳。
不远处,赤狐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
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赌对了。
这个叫萧云庭的南朝皇子,是一把双刃剑。
用好了,能帮他劈开一条通往王座的血路。
用不好,第一个被割伤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而在另一个角落,被捆得像个粽子的拓跋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心中,早已不是单纯的愤怒。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那个在敌营之中,从容布局,谈笑间就将一支精锐的白狼卫收为己用的萧云庭,忽然觉得,自己以前,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南朝人。
他不是一只病弱的羊。
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龙。
萧云庭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地上的地图。
『苍狼,我们的时间很紧。』
『现在,立刻派两个最机灵的斥候,去黑风口方向侦查,我要知道车队准确的出发时间,和人员配置的最终确认。』
『另外,让你的人准备好绳索,铁锹,还有……大量的干草和动物油脂。』
苍狼不解地问。
『要干草和油脂做什么?我们是去打仗,不是去烤肉。』
萧云庭的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
『谁说打仗,就不能顺便……放一把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