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便是京城地面之下,不为人知的鬼市。
通道四通八达,仿佛巨兽的肠道。
两边挂着各色灯笼,有的是惨绿的磷火,有的是血红的绸灯,将整条街映照得光怪陆离。
街上人来人往,却听不到多少喧哗。
行走的人,也是千奇百怪。
有身披黑袍,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怪客。
有脸上画满诡异符文,口中念念有词的巫人。
有的背着大刀,满脸横肉,一看就不好惹。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熏香、血腥与劣质脂粉混合的复杂气味。
马道婆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她拉了拉头上的道巾,将脸埋得更深,熟练地穿过人流,来到一间毫不起眼的铺子前。
铺子门脸上只挂着一个“杂”字灯笼,里面摆着些生锈的铜镜、断裂的木剑、还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瓶瓶罐罐。
马道婆径直走了进去。
柜台后一个昏昏欲睡的伙计抬了抬眼皮,便引着她绕过柜台,走向了里间。
里间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擦拭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弯刀。
他穿着一身南疆风格的黑色劲装,腰间挂着一个干瘪的骷髅头。
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冷气息。
听到脚步声,男人擦拭弯刀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遮住了他的整张脸,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深渊里的毒蛇,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何事?”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
马道婆被那双眼睛看得一激灵,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凉了半截。
那是一种看死物的眼神,不带半分人气。
她连忙低下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
“神使容禀。”
“小的今日得了桩天大的消息,特来禀报。”
她将探春那番话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着重强调了那宁国府的道士如何郑重其事,如何追问帕子的下落,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功劳。
本以为怎么也能得几句夸赞,或是些许赏赐。
谁知。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里间炸开。
马道婆只觉得左脸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整个人被扇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
一缕血丝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
“神……神使?”
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收回手,声音里的阴冷几乎能凝结成冰。
“蠢货。”
马道婆傻了,脑子里一团浆糊。
“为……为什么?”
男人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那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格外沉闷。
“被人当了传话的鸽子还不自知。”
“那道士分明是察觉了咒术的源头,让你带路。”
“你还颠颠儿地跑来。”
“你这种蠢物,还想替本教效力?”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马道婆的心上。
后知后觉的惊恐,瞬间淹没了脸上的疼痛。
冷汗,涔涔而下。
原来……是这样。
那个三姑娘,那个小道士……他们早就串通好了。
自己还傻乎乎地以为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密。
“神使饶命!神使饶命啊!”
马道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得砰砰作响。
“小的愚钝,小的该死!求神使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男人看着她在地上蠕动的样子,眼中的厌恶不加掩饰。
“滚。”
一个字,不带丝毫情绪。
马道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捂着高高肿起的脸,狼狈地逃出了铺子。
……
一走出那间杂货铺,鬼市里光怪陆离的灯火与喧嚣,重新将她包裹。
马道婆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
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更是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
她低着头,只顾着往前冲,没注意脚下。
“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哪个不长眼的……”
她张口就骂,一抬头,后面的话却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撞到的人,是一个道士。
穿着一身青色道袍,身形清瘦,眉目干净。
他手里还提着一盏最寻常不过的竹骨灯笼,昏黄的烛光将他周身一小片地方照亮,隔绝了周围那些惨绿血红的诡异光线。
在这群魔乱舞的鬼市里,这副模样,比那些脸上画符、背上长刺的怪人,还要格格不入。
那道士被她撞了一下,身形只是微微一晃。
他没有恼怒,反而对着马道婆,平静地开口。
“对不住。”
说完,便侧过身,打算继续往前走。
马道婆愣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神使那句“被人当了传话的鸽子”,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响。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道士的背影。
是他。
就是他。
宁国府登仙阁里的那个道士。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混沌的脑子。
马道婆的嘴唇开始哆嗦,牙齿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她明白了。
她就是那只被放出笼子的鸽子,而这道士,就是跟在鸽子后面的猎鹰。
自己……亲手把他引到了老巢。
一股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她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在鬼市里横冲直撞,引来一片咒骂。
可跑了没多远,她又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不行。
她躲在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身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往回望去。
只见那个青袍道士,步履从容,不疾不徐,穿过光怪陆离的人群,径直走到了那家“杂”字灯笼的铺子前。
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马道婆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双手猛地合十,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
“无量天尊……无量天尊……”
完了。
自己把敌人带到了神使面前。
无论他们谁胜谁负,自己这个引路人,都绝对没有好下场。
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是现在就逃出京城,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
还是……
她的目光闪烁不定,最终,一咬牙,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更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