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深海的淤泥中挣扎着浮起，第一个恢复的感官，是嗅觉。
一种清冽的、混杂着茶叶与某种不知名花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紧接着，是触觉。身下是柔软的丝绸，细腻得不像话，身上盖着的薄被也带着同样的质感。
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却又精致到极点的天花板，绘着繁复的绯色云纹。我转动僵硬的脖子，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雅致的和室里。房间的陈设不多，但每一样都透着岁月沉淀的韵味。
不远处的矮几旁，八重神子正跪坐着，姿态优雅地为自己沏茶。她甚至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巫女服，而是一件更为日常的绯色便服，长发松松地挽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她听到了我的动静，却头也不回，只是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到我对面的位置。
“醒了？我还以为你打算直接睡到下一个祭典呢。”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仿佛之前在『神镜之池』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梦。
我挣扎着坐起身，精神力过度透支的后遗症让我头痛欲裂，整个身体都像是散了架。
“我……我昏迷了多久？”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久，也就一天一夜。”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你的身体底子比我想象中好一些，换做常人，被那家伙的意志扫一下，现在应该已经在准备自己的葬礼了。”
我没有心情和她开玩笑，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
“结果呢？我……我做到了吗？她……雷电将军她，有什么反应？”我急切地追问，身体因为激动而前倾。
八重神子终于舍得将目光从茶杯上移开，看向我。那双紫色的狐狸眼里，带着一丝玩味。
“你在期待什么结果？期待她怒不可遏地从一心净土里冲出来，降下神罚，把整个鸣神大社都劈成两半？还是期待她幡然醒悟，承认自己的『永恒』是错的，然后为你鼓掌？”
她放下茶杯，拿起一旁的团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神谷哲也，你是不是对『神明』这个词，有什么误解？你以为神明的观念，是街边小贩的油豆腐，可以说换就换的吗？”
我被她一连串的反问噎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
“你什么？”她打断我，“你只是在她那平静了五百年的心湖里，丢了一颗小石子。你听到了回响，看到了涟漪，然后就以为自己改变了整片湖？别天真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盆冷水，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点期望浇得干干净净。
我颓然地靠回被褥上，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是啊，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对方是统治稻妻数百年的神明，而我，只是一个连自身力量都无法完全掌控的凡人。那拼尽全力的一击，或许在她看来，真的就只是……杂音。
“看来你很失望。”八重神子看着我的表情，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大了，“觉得自己的拼死一搏，毫无意义？”
“难道不是吗？”我自嘲地笑了笑。
“当然不是。”她摇了摇头，忽然换了个话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皱起眉，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影向山的山脚下，曾经有座小神社。神社前，立着一尊石像，据说是很久以前的山神。石像的旁边，长着一棵绯樱树。”
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声音悠扬，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石像很骄傲。它对绯樱树说，你看我，坚硬不朽，风吹雨打数百年，我依然是我，这便是『永恒』。再看看你，每年都要经历一次枯荣，春天开得再灿烂，秋天还不是要落叶凋零，真是可悲的『须臾』。”
“绯樱树只是笑笑，不与它争辩。春天，它便努力绽放；秋天，它便坦然凋零。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石像嘲笑了绯樱树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它看着绯樱树一年年地重复着那在它看来毫无意义的循环，越发觉得自己的『永恒』才是真理。”
“可是啊……”八重神子拖长了语调，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又过了一百年，一场罕见的大雨过后，人们发现，那尊坚硬不朽的石像，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
“那道裂缝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石像自己也不在意，它觉得这只是个意外。但从那以后，每当刮风下雨，总会有一些雨水和沙尘，钻进那道裂缝里。”
“又过了一百年，裂缝变大了。又过了一百年，石像的一只手臂掉了下来。到了第五百年，那尊曾经不可一世的石像，已经变成了一堆谁也认不出的碎石，被青苔和杂草所覆盖。”
“而它旁边那棵绯樱树呢？”她看着我，笑意盈盈，“它依然在那里，每年春天，都开出满树绚烂的花。”
故事讲完了，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我怔怔地看着八重神子，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个故事。
裂缝……
雨水和沙尘……
持续了数百年的侵蚀……
我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光彩：“我明白了！我……我就是那第一道裂缝！”
“哦？”八重神子挑了挑眉，“说说看，你明白了什么？”
“我那一击，并没有击败她，甚至可能都没有真正伤到她的意志。但是，我在她那坚不可摧的『永恒』上，留下了一道痕迹！一道她无法忽视，也无法轻易抹除的痕迹！”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就像那尊石像！一道裂缝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了这道裂缝，风、雨、沙尘……外界的一切，就都有了侵入的可能！我为『变化』，打开了一扇门！”
“啪、啪、啪。”
八重神子轻轻地鼓起了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孺子可教。看来你还不算太笨。”她放下团扇，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魅惑的眼睛锁定了我，“没错，你成功了。你成功地在她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现在还很弱小，但它已经存在了。”
“而你接下来要做的……”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蛊惑，“就是不断地为这颗种子浇水、施肥，让它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它能长成足以撑破那顽石的参天大树。”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八重神子为我描绘的蓝图，让我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我……该怎么做？”
“这就是我要和你谈的第二件事了。”八重神子重新坐直身体，神情变得严肃了几分，“你以为，我让你当这个鸣神大社的宫司，只是为了让你有个身份，方便去挑衅那个宅女吗？”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她白了我一眼，“你的那股『执念』之力，很有趣，也很强大。但它就像一把没有刀鞘，甚至没有刀柄的绝世凶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这次能活下来，一半是运气，一半是因为影那家伙没对你下死手。”
“你空有力量，却不懂得如何运用。你就像一个抱着金块的婴儿，在闹市中行走，随时都可能被人抢走，或者被金块本身砸死。”
她的话很刻薄，但我无法反驳。这次与雷电影意志的对抗，让我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弱小和鲁莽。
“所以，从今天起，我要对你进行真正的『宫司』教导。”
“教导？”
“没错。”她点了点头，“内容，不仅仅是如何掌控你那股特殊的力量。还包括……权谋，人心，情报的运用，以及……如何在这吃人的稻妻，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
我愣住了。我以为她只是想利用我当一颗棋子，去冲击雷电影的『永恒』。却没想到，她似乎打算将我培养成一个真正的……棋手？
“为什么？”我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八重神子听到我的问题，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了平时的玩味和狡黠，反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悠远和寂寥。
“好处吗……或许，只是因为我一个人看守着这棵快要枯萎的樱花树，看了太久，太久，觉得有些厌烦了吧。”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障子门。
“我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帮我剪掉那些已经腐烂的枝叶。而你，有成为这把刀的潜质。”
她转过身，从一旁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东西，走回到我面前。
那是一枚白色的狐狸面具。
面具的做工极为精致，线条流畅，眉眼之间，绘着妖异的红色纹路。明明只是一个死物，我却从上面感觉到了一股冰冷的、肃杀的气息。
“这是什么？”
“鸣神大社宫司的另一张脸。”八重神子将面具递给我，“戴着巫女的冠冕，你是神明在人间的代言人，是光。而戴上这张脸……”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
“你就是行走在阴影中的『天狐』，是处理那些神明不便出面，法律无法触及的『污秽』的执行者。”
我接过面具，入手冰凉。
“『天狐』？”
“一个很古老的代号了。每一任大社宫司，都是『天狐』。这是个秘密，一个只有将军和三奉行的家主才知道的秘密。”她解释道，“『天狐』不受任何法律约束，只对我，以及……只对『雷电将军』本人负责。”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枚面具，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身份，更是一股隐藏在稻妻水面之下的，庞大的黑色权力。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握紧了面具。
“你的第一个任务，或者说，第一堂课。”八重神子重新露出那狐狸般的笑容，“还记得那个被你送进大牢的天领奉行高官，影山吗？”
“记得。”
“他死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死在天领奉行的牢里？”
“没错。就在你昏迷的这天夜里，被灭口了。手法很干净，看起来像是畏罪自杀。”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九条家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对外宣称是突发恶疾暴毙。”
我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影山背后的人，动作好快，好狠。
“是谁干的？”
“这，就是你的功课了。”八重神子指了指我手中的面具，“戴上它，去查。我要你把影山背后，那条一直偷偷和愚人众做交易的线，给我揪出来。记住，是用『天狐』的身份去查。”
“用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可以动用一些……特殊的手段。”她的笑容变得危险起来，“鸣神大社的情报网，一些隐藏在暗处的协作者，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先斩后奏。”
她凑到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我要让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知道，将军的眼睛或许暂时闭上了，但狐狸的爪子，可一直都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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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转换：一心净土**
空无，永恒。
这里是雷电影的精神世界，一心净土。
紫色的雷光在亘古不变的天幕上流转，一切都和过去的五百年一样，静谧，安宁。
雷电影盘坐于虚空之中，双目紧闭，进行着她永无止境的冥想。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
在她的意识核心，那片本该完美无瑕的，象征着『永恒』的领域里，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不和谐的划痕。
那道划痕，是如此的渺小，与她庞大的精神世界相比，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可它就在那里。
顽固地，清晰地，存在着。
她试图用自己的意志去修复它，抹平它。
往日里，任何杂念，任何情绪的波动，都会在瞬间被她的意志同化，消弭于无形。
但这一次，当她的意志触碰到那道划痕时，一股截然不同的，充满了尖锐『执念』的力量，便会从划痕中反弹出来。
那股力量很弱小，却无比的纯粹，无比的……不讲道理。
它不与她的『永恒』对抗，也不试图去破坏，它只是单纯地存在着，宣告着自己的不同。
『你所追求的永恒，是错的！』
那个僭越的，蝼蚁般的声音，又一次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雷电影的眉头，几百年来，第一次，轻轻地皱了一下。
她睁开了眼睛。
那双紫色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片深邃的，如同宇宙般空寂的……困惑。
『……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