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指尖压下的那一音尚未散尽,窗外梧桐叶的纹路仍在纸面投下清晰影痕。她掌心的红痕未褪,玉佩的热度如血脉搏动,与琴匣深处香炉图纸的震颤同频共振。三更将至,夜风穿廊,却始终未闻《溯忆调》起音。
她知道,他已走在前头。
天光初透时,王府西门快马骤临,尘土溅上朱漆门槛。来者甲胄染沙,额角带伤,手中军报以鹰纹封泥紧锁,火漆完整无损。守卫验明令符后疾步送入内院,直抵书房。
谢昭宁未起身,只将左手覆于琴匣,右手接过信函。指腹抚过封印——确为镇北军特制纹样,边缘微裂处残留边关特有的赤壤。她拆信动作极稳,一字未漏地读完内容,眸色渐深。
“四皇子非帝亲子嗣,乃前朝遗脉。丽嫔产前遭蛊控神志,子嗣被换。独孤漠以血祭之术种其命格,使其可启皇陵秘钥。双阙互引,唯血脉与音律共契方可开启。”
她闭目,十指轻搭琴弦,《心音谱》悄然运转。信纸上的墨迹泛起细微情绪波动:凛冽风沙中夹杂着萧景珩的沉静杀意,玄影的肃然忠诚,还有一丝陌生人的惊惧颤抖——那是被胁迫的七人之一,尚存良知,在交接时刻吐露真相。
无伪。
她脑中忽现父亲临终画面:“血脉相引,音律为契。”当年尚书府灭门之夜,他塞入她手中的不只是玉佩,更是唤醒前朝记忆的钥匙。如今一切线索交汇,如琴弦归位,终于奏出完整的旋律。
青霜推门而入,脚步放轻。“小姐,京兆尹已在偏厅候了半个时辰。”
“请他稍待。”谢昭宁睁眼,将密信收入袖中,另取一张素笺提笔书写。字迹清秀却不失锋芒,将“四皇子身世”化作隐语三则:“宫中新贵,非龙种而承凤命;母体受惑,诞子异象现紫云;秘钥双生,一在南陵一在北疆。”每句皆藏典故,足以在茶楼坊间引发猜测。
“拿去城南听雨轩,交给老说书人。”她将纸条递出,“不必急着传开,先让他念给几个常客听,看反应。”
青霜迟疑:“若皇后得知……”
“她会知道。”谢昭宁拨动琴弦,一缕低音流转而出,“但我要她以为,这只是流言初起,尚可压制。等她开始调动宫线反扑,才是真正破局之时。”
青霜点头退下。
谢昭宁起身,走向窗前。晨雾未散,庭院石径上落叶铺陈,一如昨夜梧桐投影。她取出玉佩贴于琴匣,轻弹《共鸣曲》首段。玉佩微热,指向皇陵方位的脉动更为清晰。她低声:“景珩,你已斩断阴谋之根,接下来——该我拔除毒蔓了。”
话音落时,玄影自檐角跃下,黑衣未沾尘灰,手中捧一卷残帛。他无声递上,目光微垂。
谢昭宁展开,见是雁回坡废弃祭坛的拓文,中央刻有古篆:“双阙启闭,以心为引。”下方另有小字批注,出自萧景珩笔迹:“阵眼已毁,蛊皿碎,独孤漠爪牙伏诛。动摇者带回,供词属实。”
她指尖轻抚那行字,墨痕未干,仿佛能触到他执笔时的力度。没有多余言语,却已将局势尽数掌控。
她转身入案,重铺新纸,拟写第一道檄文草稿。不称冤屈,不论私情,只列事实五条:丽嫔每月十五焚香见国师;四皇子出生当日无啼哭;皇陵地宫曾现异光;血河寨账册载有“北运货品”;周婉柔盗取信物冒名顶替。每一条皆可查证,每一句皆留余地。
写至第三条,她停笔片刻。
四皇子不过是个孩子。若揭发真相,他一生都将背负“篡位孽种”之名。他曾是无辜棋子,正如她六岁那年,也未曾选择命运。
她重新抚琴,奏《静心曲》一段。琴音澄澈,映照本心。脑海中浮现自己藏身衣柜缝隙,目睹母亲倒地、父亲断首的画面;又见萧景珩率军护住边民村落,血染战袍仍不让百姓受辱。
善恶不在出身,而在权柄是否建立于谎言之上。
纵有怜悯,也不能让虚假的太平继续吞噬更多性命。
她收手,落笔如刀:“天下之大,不容伪龙盘踞;人心之明,岂容暗火燎原。”
此时外院传来脚步声,沈墨白手持一封密函步入书房。他面色凝重,递上信件:“宫中传出消息,丽嫔昨夜暴毙,死因不明。”
谢昭宁接过,未拆。她知道是谁下的手。
皇后动手了。
但她不动声色,只将信置于案角,淡淡道:“告诉京兆尹,今日午时三刻,放第一条流言。”
沈墨白颔首欲退,又被她唤住。
“再派人去慈云寺,请主持准备一场祈福法会。就说——”她顿了顿,“京城将有大事发生,百姓需安其心,稳其志。”
沈墨白离去后,谢昭宁立于窗前,望向皇宫方向。朝阳已破云而出,金光洒上琉璃瓦顶。她手中握着玉佩,琴匣静静躺在案上,银弦微颤,似在回应远方的召唤。
她不再等待风暴来临。
她要亲手掀起风暴。
笔尖悬于纸面,墨滴缓缓凝聚,即将落下第二道檄文的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