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指尖抵住袖中密函边缘,火漆的棱角硌着皮肤,微微发烫。她站在宫门前,风从朱雀大道尽头卷来,吹动广袖素衣,青玉簪垂下的流苏轻晃。
内侍捧旨而出,声音冷硬:“陛下召见谢氏女,独身入殿。”
她未应,只将琴匣抱得更紧了些。银弦贴着手腕,脉动如细雨敲瓦,与玉佩共鸣相合。她闭目一瞬,十指微屈,无声拨出《静心曲》起音,压下四周肃杀之气。
“我非孤身而来。”
话落,宫道尽头脚步声沉稳踏至。玄色锦袍猎猎,腰封蛟纹在日光下泛出冷光。萧景珩缓步而来,玄影随其后三步,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之上。他行至她身侧,目光未偏,却低声道:“信已验过,字迹、印鉴皆真。”
她颔首,抬步前行。两人并肩穿过重重宫门,朝臣立于两侧,无人出声。大殿高阔,金砖映着天光,照得人影纤毫毕现。皇帝端坐龙椅,面容隐在明暗之间,手指搭在扶手上,微微颤着。
楚皇后立于阶前,凤冠端正,翡翠如意横握手中。她看见谢昭宁,唇角微扬,随即转为冷厉。
“罪女谢氏,蛊惑民心,聚众设会,勾结边将,动摇国本。”她声音清越,一字一句砸在殿中,“今日当庭受审,还请陛下明正典刑。”
谢昭宁置若罔闻。她缓步上前,在距御座五步处停驻,缓缓开匣取琴。素手抚过银弦,不疾不徐,调出第一声清响。
朝臣屏息。
她十指轻起,《察心曲》悄然流转。音波拂过殿中,掠过每一张面孔——大臣眉心紧锁是惧,宦官低头垂手是畏,皇帝掌心出汗是疑。而皇后,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悸,如寒夜萤火,稍纵即逝。
她收指,琴音未断,忽转《真言曲》起调。
声波如涟漪荡开,直逼人心。
“娘娘可敢回答——”她抬眸,目光如刃,刺向皇后,“四皇子,可是前朝血脉?”
琴音裹挟真言之力,穿骨透髓。皇后瞳孔骤缩,喉头滚动,嘴唇不受控地张开——
“是!”她脱口而出,声音尖利,“他是前朝血脉!”
满殿死寂。
有老臣踉跄后退,撞倒香炉;一名内侍跪地颤抖,额头磕在金砖上。皇帝猛地撑起身子,眼中震骇如裂云之电。
皇后猛然清醒,脸色煞白,怒喝:“妖女惑朕!此乃幻术邪音,陛下不可信——”
她扑向御座,欲跪哭陈情。两名近卫刚要上前,萧景珩一步踏出,挡在御阶之前。他未拔剑,只立在那里,气势如山倾海覆,逼得二人僵立原地。
谢昭宁十指再动,《真言曲》第二重层层推进。琴音深入心窍,唤醒被压抑的执念与记忆。
皇后脚步一顿,眼神涣散,声音颤抖却清晰:
“我要让他登基……复辟前朝……唯有如此,才能洗清先祖蒙羞之耻……先帝篡位夺权,血洗宗庙,我母族尽灭……我忍辱负重二十载,只为等这一日……”
她语速越来越快,像是被无形之手撬开喉咙,吐出深埋多年的毒焰:“丽嫔不足为惧,不过一具傀儡……独孤漠以蛊种其胎,换子易嗣……皇陵秘钥将启,前朝遗宝重归天下……”
“够了!”皇帝暴喝,声音嘶哑。
他双手扶住龙椅,指节发白,额上青筋跳动。他望向皇后,眼神由怒转痛,由痛转空。
萧景珩单膝跪地,双手呈上密函:“陛下,此为边关截获之往来书信,另有丽嫔临终医案、血脉验痕为证,皆藏于镇北军暗档,未曾外泄。”
皇帝挥手,内侍战战兢兢接过,递至御案。他一页页翻看,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忽然,他猛地将整叠文书摔落地上,墨迹洇开,像一道道黑血爬行。
“你……竟敢欺君至此!”
他盯着皇后,声音低得近乎呢喃:“二十年夫妻,三朝元老保荐你入宫……你说忠贞守礼,辅佐社稷……可你心里,从未认过这个家!”
皇后终于踉跄跪倒,凤冠歪斜,翡翠如意滚落阶下,碎成数段。她仰头望着皇帝,嘴角竟扯出一丝笑:“陛下以为您所坐的,真是李氏江山吗?当年那一场大火,烧的不只是尚书府……还有太庙地下,那三百七十二具棺椁里的真相。”
谢昭宁十指微收,琴音渐止,唯余一根银弦轻震,嗡鸣不绝。
她合上琴匣,起身,站定在萧景珩身侧。两人并立,如松如竹,不动如渊。
殿中无人敢言。
皇帝颓然跌坐,双手掩面,肩头微颤。片刻后,他缓缓抬头,看向谢昭宁,嗓音沙哑:“你……为何揭此事?”
她迎视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因为我记得父亲临终前的话——‘琴音可乱人心,亦可正天下’。我不为权,不为利,只为不让忠魂含冤,不让血脉错续,不让一个孩子,生来就被当作棋子献祭。”
皇帝久久不语。
忽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内侍飞奔而入,扑跪在地:“启禀陛下!慈云寺祈福法会上,百姓万人齐聚,手持白烛,齐诵安宁经……他们说,愿以民心为证,护谢姑娘周全!”
殿内一片死寂。
皇后猛然抬头,眼中燃起恨火,死死盯住谢昭宁:“你以为你赢了?你可知开启皇陵需要什么?不是钥匙,不是血脉,而是至亲之人的血祭!你活不到那一天——”
谢昭宁看着她,忽然轻轻拨动琴弦。
一声清音,短促而锐利。
皇后的话语戛然而止,喉间发出咯的一声,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她瞪大双眼,身体剧烈抽搐,却被禁军牢牢架住,无法动弹。
萧景珩缓缓起身,仍立于谢昭宁半步之后。他未说话,只将右手轻轻覆上她的琴匣。
她指尖触到那根仍在轻颤的银弦,感受到其中传来的细微律动——如同心跳,如同誓约,如同命运之轮终于开始转动。
大殿寂静如渊,唯有琴匣银弦余震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