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玻璃上的霜花在晨光里泛着冷白,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废墟上。
李咖啡盘着腿坐在三张拼起的矮桌后,墨绿毛线袖口沾着昨夜的雪水,闭着眼,指节抵着空酒壶轻轻摇晃。
壶身擦过桌面时发出细响,像有人用指甲刮过旧唱片的纹路。
小空蹲在两步外的青石板上,鼻尖冻得通红。
他沾了点融化的雪水,在石板上一笔一画描摹——李咖啡摇壶时,右肩会微微下沉两寸,手腕翻转的弧度刚好是三十度,指腹压在壶底的位置,恰好是他去年被酒精灯烫出的淡粉色疤。
第七天了,他连眼皮都没抬过。老钟的声音像块磨旧的粗布,带着守夜人特有的沙哑。
他提着的马灯在脚边投下暖黄光晕,灯芯结着颗将落未落的灯花。
小空抬头,指尖快速在胸前比划出:老师说,睁开眼就会被看见——而他最怕的,是有人真看见他。他的手语比平时慢,每个动作都像在给听不懂的人解释,末了又补了个歪头的小动作,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老钟的喉结动了动,没接话。
他望着李咖啡垂落的眼睫,那排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像道永远拉不严的帘。
马灯的光漫过去,照见李咖啡指节泛青——他握壶的力道重得反常,指根那道浅疤被勒得发白。
沈兰音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她踩着细高跟踏进废墟,黑色羊绒大衣下摆扫过碎砖,录音笔的红色指示灯在胸前明灭。这是行为艺术的巅峰时刻。她对着镜头压低声音,眼尾的银闪眼影在晨光里晃了晃,当一个天才彻底封存自己,世界才终于听见他的重量。
小空猛地站起来,石板上刚描了一半的肩线被他的膝盖蹭花。
他冲沈兰音摆手,手指在颈前划出锋利的弧线——这是他自创的手势,像把刀割断噪音。
沈兰音没理他,举着话筒往李咖啡唇边送。
金属话筒离李咖啡的嘴角还有五厘米时,小空扑过去。
两人在碎砖堆前僵持,沈兰音的羊绒袖口被扯出一道线,小空的棉手套沾了她的口红印。
李咖啡的手突然动了。
很慢,像在解一道极难的数学题。
他先摸向桌角的铜壶,指腹沿着壶嘴的弧度慢慢爬,像在确认一件阔别多年的旧物;接着倾斜手腕,量酒器精准地卡在45度,玻璃与金属相碰的轻响,像有人弹了下玻璃杯口;最后是加冰——他摸出块方冰,指节在冰面上顿了顿,才松开手。
冰块坠入壶中,的一声,比之前所有声响都清脆。
沈兰音屏住呼吸,话筒几乎贴到李咖啡下巴:他在回应我?
小空蹲下来,用冻红的指尖在雪地上写:他在告诉所有人——闭嘴。字迹被风一吹,边缘立刻模糊成水痕。
雁子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羽绒服帽子压得低低的。
她的手机屏幕亮着,是昨夜群聊记录的回放。
凌晨两点十七分,李咖啡的头像闪了一下,发了张照片——老酒馆的吧台,橡木台面泛着暖光,吧凳上搭着件藏蓝工装外套,三秒后撤回。
她调社区监控时,画面里的李咖啡正坐在废墟角落,拇指反复蹭着根部的浅疤,那是去年冬天她端热咖啡时,杯子太烫,他接的时候没拿稳,泼在手上留的。
原来他不是躲我。雁子对着掌心哈气,白雾模糊了睫毛,他怕我记住这个——还会疼的他。
正午的阳光突然刺破云层。
李咖啡的睫毛颤了颤,像被光挠了下。
他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响,旧牛仔裤沾着霜渣,一步步走向残墙深处。
那里有块被风雨磨平的青砖,他放下玻璃罐(装着清水)、粗盐粒(用牛皮纸包着,边角卷翘)、半颗柠檬(切口已经氧化成淡褐)。
七步流程,他闭着眼完成。
第一步:清水淋壶,水流过壶身的声音像春溪破冰;第二步:盐粒撒在左手心,他凑过去闻了闻,鼻尖几乎碰到盐粒;第三步:柠檬皮在壶口拧出汁,酸气在空气里炸开;第四步到第七步,他的动作突然快了些,摇壶时冰块撞击的节奏,和雁子初遇那晚一模一样——那时他在终南山脚的临时酒摊,给她调了杯,摇壶时冰块撞了七下,咚、咚、咚、咚、咚、咚、咚。
酒成了。无色,无味,像杯凉白开。
他递给老钟:
老钟接过去的手在抖。
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时,眼角突然湿了。我......他抹了把脸,指腹沾着泪,梦见我儿子退伍那天,我没去接他。
他背着行李站在火车站,雨下得大,他的绿军大衣都湿了,站在屋檐下等,等了三个钟头。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我当时在守城墙,觉得职责比儿子重要。
废墟里静得能听见霜花融化的轻响。
小空跪坐在地,手掌覆在空杯底。
他闭着眼,睫毛上的雪水渗进眼眶,顺着脸颊流进领口。
过了很久,他摸出块粉笔,在砖上写:我感觉到了——像心跳停了一拍。
傍晚的风裹着寒气往衣领里钻。
沈兰音最后一次走近,录音笔的红灯暗了又亮。维也纳说,她的声音比早晨轻,像怕惊着什么,只要你登台静坐十分钟,就能拿到永久residency。
李咖啡仍闭着眼,却缓缓摇头。
你不想要荣耀?
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片落在雪上的羽毛:我怕......有人在台下,像她一样,等我说话。
雁子的呼吸顿住了。
她躲在槐树后,看李咖啡的喉结动了动,看他睫毛上凝着的水珠被风吹落,看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大腿——那节奏,是他们初遇时摇壶的节拍。
别走。
不是言语。
是摇壶时冰块撞击的节奏,一下,两下,七下,和那杯酒的节拍分毫不差。
雁子的脚步顿在原地。
她摸出手机,草稿箱里自动弹出一行字:原来你记得,只是不肯睁眼。她盯着屏幕看了三秒,拇指按在删除键上,却迟迟没动。
风突然大了。
她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是李咖啡起身时,牛仔裤蹭过桌沿的声音。
她没回头,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小空发来的照片——李咖啡蹲在碎玻璃旁,指尖轻轻碰了碰一片带霜花的玻璃,像在碰什么易碎的东西。
云层在头顶堆厚了,颜色发灰。
雁子抬头,看见天边有闪电的微光,细得像根银线。
她把手机揣回口袋,走进暮色里。
背后传来若有若无的响动,像是有人蹲下来,在碎玻璃堆里翻找什么。
远处传来老钟收马灯的吆喝,声音被风扯得散散的。
雁子走了没多远,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像是水滴砸在砖上。
她摸了摸脸,没湿。
再走两步,又一声——这次她听清了,是雨落的声音,很轻,很细,像谁在天上撒了把碎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