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的月光比前六夜更亮些,孟雁子的棉服后襟早被墙根的潮气洇透,膝盖压着青石板的钝痛像根细针,一下下往骨头里钻。
她把录音笔贴在耳侧,显示屏的冷光映得眼尾发涩——第168次震动,27秒,分毫不差。
手机在裤袋里震了三次,她才摸出来。
是社区王姐的消息:雁子,张奶奶又把降压药和降糖药混一起了,你得过来看看。她盯着屏幕,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墙面凸起的砖纹,突然顿住——指尖触到的砖面,比昨夜更凉了些。
王姐,您先帮我盯着张奶奶,我半小时到。她回完消息,把录音笔塞进毛线帽里贴着头皮,这样跑动时也能继续记录。
转身要走时,余光扫过墙根那丛野薄荷,叶尖凝着的露珠正顺着茎秆滚落,一声,和墙内的震动在同一秒响起。
社区档案室的铁皮柜作响,孟雁子踮脚抽出最上层的《西安市地震志(1949-1980)》,泛黄的纸页上落了层薄灰。
她的手指快速划过目录,过目不忘的体质让三十年前的气象数据在脑中自动排列:1953年3月14日,终南山北麓三级地震前72小时,地脉监测仪记录到每27秒一次的低频震动——和录音笔里的心跳,分秒不差。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她惊得差点碰倒档案架。
回头见是老地,退休地质工程师的蓝布工装洗得发白,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小孟,又查老黄历呢?
老叔,您见过1953年的震前记录没?她声音发紧,指节抵着志书某页,就这个频率......
老地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突然顿住:这数儿......他从裤兜摸出个磨得发亮的铁烟盒,抖出张皱巴巴的纸条,我徒弟前儿整理旧资料,说1953年有个守城墙的老张头,在垛口挂铜铃测震。他用烟盒压平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庚寅夜,城砖鸣如泣,守者悬铜铃于垛口。
孟雁子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想起昨夜贴墙时,眼前闪过的模糊人影——灰布棉袄,白发在风里飘,手里攥着串铜铃。
阿温!她掏出手机拨电话,带热成像仪来朱雀门段城墙,现在!
热成像仪的蓝光在夜色里像团幽火。
阿温架着三脚架调整角度,相机镜头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雁子,这事儿要让局里知道......
知道什么?她蹲在墙根,指尖轻轻叩了叩砖缝,知道四百年的老城墙会喘气?
显示屏突然亮起橙红相间的波纹。
阿温倒抽口冷气:中心温度比周边低3.2c,像......
像冷却中的金属。孟雁子替他说完,声音发颤。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昭儿别怕时,掌心也是这样的凉意——那时心电监护仪的波纹,和热成像图上的波浪,竟有几分相似。
小孟!
小铃的声音从巷口飘来,她抱着个蓝布包跑得气喘,发梢沾着星点槐花:我翻到《长安城脉记》手抄本了!泛黄的纸页被夜风吹得哗啦响,明城墙夯土时混了灾民骨灰,为震地动。
每遇大灾,墙会三日......
孟雁子的指尖突然刺痛。
她下意识去摸墙缝,这一次,那些模糊的人影清晰了些——有裹着破棉袄的妇人,有光脚的孩童,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虫。
够了!
炸雷般的吼声响彻墙根。
老陈披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冲过来,手里攥着阿温的热成像图,指节泛着青白:你被记忆病毒侵蚀了!
当年我在清算组......他突然卡住,喉结滚动两下,现在是幻觉,下一步就是纵火!
老陈叔......孟雁子刚要开口,热成像图一声裂成两半。
老陈的瞳孔缩成针尖,转身往墙根堆枯枝:我帮你烧了这些邪祟!
火苗窜起来的瞬间,墙内的震动突然加快。
孟雁子扑过去时,膝盖重重磕在砖上,疼得眼前发黑。
她贴紧墙面,听见的不再是沉稳的心跳,而是急促的擂鼓——每10秒一次,震得耳膜生疼。
砖缝渗出细密的水珠,顺着她的手背往下淌,像冷汗。
1953年雪夜......她突然喊出声,那些被过目不忘体质锁在记忆深处的碎片涌上来,白发守城人,铜铃......铃舌无风自动......
老陈的手停在半空,枯枝炸响。
孟雁子摸出手机的手在抖,消防电话的按键被按得发红。
等消防车的鸣笛声穿透夜色时,她的外套已经裹在发烫的墙面上,双手死死贴着砖缝,嘴里念的不是社区通知,而是1953年3月1日到14日的气象数据——温度、湿度、风速,像串冗长的咒语。
后半夜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
孟雁子的指尖早没了知觉,可墙内的震动正一点一点慢下来。
当第27秒的间隔再次清晰响起时,她靠着墙滑坐在地,月光照见砖缝里的水珠,正顺着她刚才用钥匙刻的小雁轮廓滑落。
那是母亲教她写字时,在药盒上刻的字变形,翅膀微微翘起,像要飞。
次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社区窗户,在孟雁子眼下的青黑上镀了层金边。
她把热成像图和心跳记录发进驴友群,手机屏幕亮了又灭,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她却盯着窗外的城墙发呆——昨夜刻的小雁,在晨光里泛着淡粉,像块要化的糖。
雁子!
老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她探出头,见他站在刻着小雁的墙根,抬起的脚悬在半空,像被定住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砖缝里的水珠正凝成细线,顺着雁尾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个小坑,像一滴泪。
老陈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他摸出来,屏幕上是小年的消息:光之名册新增条目:1953年守城人,佚名,悬铃测震。风穿过垛口,发出低鸣,像谁在轻轻应和。
孟雁子正要收回视线,忽见城墙拐角处闪过个佝偻的身影。
那人身穿藏青中山装,手里攥着卷泛黄的图纸,正仰头盯着她刻的小雁。
她眯起眼,认出是总在地质局门口晒太阳的老地——他的手在抖,图纸边缘被攥得发皱,隐约能看见1953年城墙加固工程几个字。
晨雾漫上来时,老地抬起头,和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