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的帽檐下,皱纹里渗着细汗。
两辆地质勘探车的蓝白车身在巷口投下阴影,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节叩了叩外套口袋:图纸在这儿压了三十年。
雁子这才注意到老人的手在抖。
她往前半步,鞋跟碾碎几片墙灰:您...早该说的。
说了谁信?老地扯动嘴角,像在笑又像在咳,五八年我跟着师傅测城墙地基,挖到半米深的铜网——拇指粗的铜丝编成蜂窝状,每隔十米连个铜罐。
师傅说这是古人给城墙装的,我当他老糊涂。他摸出卷得发脆的图纸,边角还沾着陈年糨糊,后来地震,城墙裂了道缝,我蹲在缝前看,铜罐里往外冒水,混着泥沙的水。
勘探队的王工已经拎着仪器跑过来了。
他四十来岁,镜片上蒙着层灰,看见图纸时瞳孔猛地一缩:这是...环形导水网?
老地把图纸摊在勘探车引擎盖上。
雁子凑近,见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复杂的线路,终点标着古井戊-7铜网终端连的井,老地用指甲点了点那个戊-7井底埋着块碑,我师傅当年拓过半张,说上面记的是历朝守城人的名字。
王工的手指在图纸上发抖:这设计...民国时期的勘探记录里从没提过。他抬头看老地,您确定位置?
东南角台往西二十步,老地弯腰捡起块碎砖,在地上画了个圈,井台早塌了,拿洛阳铲探三米深能摸到青石板。
雁子的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小禾发来的消息:居民都围过来看了!
老陈扛了把铁锹,说要给勘探队搭把手。她抬头,果然看见老陈站在围观人群最前面,铁锹柄在晨光里泛着油光。
勘探队的钻机响起来时,雁子正蹲在老地身边。
老人盯着钻机扬起的尘土,忽然说:你妈叫孟昭?
雁子猛地抬头:您怎么知道?
碑上有。老地从兜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张褪色的拓片,五三年三月十四日,孟昭,代师悬铃。他指了指拓片最下边的小字,我师傅说,悬铃是守城人的暗号——城墙要前,得先挂个铃当传声筒。
雁子的指尖抵在拓片上,字的笔画在她眼底放大。
记忆突然涌上来:七岁那年发高热,母亲握着她的手在陶片上刻字,说:雁飞出去,要留下痕迹。那时她以为是教她认字,现在才懂,母亲的手背上还留着一道疤,像极了铜铃的纹路。
井打通了!王工的喊声惊飞了几只麻雀。
雁子顺着梯子往下爬,井底的淤泥漫过胶鞋,凉得刺骨。
她摸黑往前挪,指尖触到一块凸起——是碑体。
手电!她喊了一声。
光束照过来时,她几乎窒息:整面碑上密密麻麻刻着人名,最末一行正是1953.3.14,孟昭,代师悬铃。
这碑...是活的。王工的声音从井口飘下来,热成像显示碑体温度比周围高三度。
雁子的手掌按在碑上,泥垢顺着指缝往下淌。
过目不忘的金手指突然启动,她看见五十年前的春夜:穿蓝布衫的女人跪在井边,往铜铃里塞了张纸条,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后腰上的疤痕——和自己记忆里母亲教她刻字时的姿势,分毫不差。
我要举行吐梦仪式。她爬出井时,头发上沾着淤泥,把前替我们记的陶片都取出来,埋到碑旁边。
老陈第一个响应。
他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半本烧焦的写生本:阿云画了三百张城墙,我烧了两百九十九张。他把本子轻轻放进陶瓮,留这张给碑看——她画的月亮,像不像酒精度数?
小禾带着十个孩子挤过来。
他们手里的纸雁还沾着浆糊,每只翅膀上都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我想让世界知道奶奶做的酸汤饺子我想让世界知道爸爸修的自行车永远不扎胎。
亮着,就是记得。老灯挤到最前边,他举着盏新做的灯,灯罩里小太阳和铜铃并排躺着,以前总怕灯灭了记忆就没了,现在才懂,光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心口。
陶瓮埋进井底的那晚,雁子守在示波仪旁。
绿线突然开始暴跌,像被人掐断的脉搏。
她抓起外套往外跑,城墙的青砖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示波仪的屏幕上,数字正从跳到。
墙...不跳了?小禾举着热成像仪追上来,声音带着哭腔。
雁子扑跪在井口,双手按在青石板上。
过目不忘的金手指疯狂运转,她试图捕捉记忆的频率——却在意识深处听见一声极轻的,像铜铃被风拨了一下。
她猛地抬头。
铜铃还挂在城垛上,纹丝不动。
但热成像仪上,井口正升起一圈淡红色的雾,像谁吐了口长气。
像梦醒了。阿温举着相机,屏幕里的雾气正在消散。
次日清晨,雁子巡墙时被小禾拽住袖子。姐你看!实习生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她指着刻雁的砖缝——一株野薄荷正从砖缝里钻出来,叶片上还沾着晨露。
老陈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
他蹲下身,用拇指抹掉叶片上的水珠:阿云生前总说,城墙该有点活气。他摸出随身带的小刀,在雁形刻痕旁轻轻刻了朵小花,现在有了。
雁子的眼泪砸在砖上。
野薄荷的香气钻进鼻腔,她忽然想起李咖啡调过的一杯酒,名字叫春天在发芽。
那时她嫌太甜,现在才懂,甜是因为希望。
社区公告栏贴出新通知那天,雁子站在展板前看了很久。
震魂碑的拓片占了半面墙,旁边是陶片的复制品,最角落贴着张照片——老酒馆地基里的铁盒,七枚未寄出的信封安静躺着。
她在展板角落写了行小字:我记住了所有,但这次,我不怕忘了。
深夜巡墙时,雁子的指尖突然一暖。
她低头,发现刻雁处的砖面正微微发烫,温度透过胶鞋直往骨头里钻。
风穿过铜铃,她听见极轻的一声:昭...
我在。她对着墙笑,伸手摸了摸野薄荷的叶片,我回来了。
风继续往前吹,掠过东南角台的方向。
那里的夯土已经被勘探队挖开,露出半截铜网。
月光下,铜丝泛着暖黄的光,像谁藏了半宿的梦,终于敢晒在太阳底下。
三日后的深夜,雁子打着手电巡到刻雁处。
手电光扫过砖面时,她突然顿住——那株野薄荷旁边的砖缝里,竟渗出了极细的水痕,顺着砖纹往下淌,在地面积成个小水洼。
她蹲下身,指尖沾了点水。水是温的,带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