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雁子的钢笔尖在纸页上洇开个墨点。
第三天深夜,社区办公室的挂钟敲了十一下。
她面前堆着的笔记本从二十本变成二十八本,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爬满蓝黑字迹——那是三天里她逐字核对的四十三段口述记录。
可当她合眼背诵遇难者名单时,后槽牙总在某个位置发酸,像有颗松动的牙在提醒:漏了。
西槐巷山体滑坡遇难者:王铁柱、周淑芬、张桂芳......她对着电脑里的事故报告轻声念,鼠标光标悬在四十二人的统计数字上,不对。
钢笔掉在桌上。
她跪到文件柜前,翻出压在最底层的旧纸箱——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里面装着褪色的病历、药费单,还有一张边缘卷翘的剪报。
简报标题被雨水泡得发皱,但四十三人遇难五个字依然刺目。
她手指发抖,顺着名单往下找,最后一个名字被浓黑墨水涂成团,像块结痂的伤疤。
窗外传来自行车碾过水洼的声响。
李咖啡的影子在玻璃上晃了晃,接着是保温杯轻放桌面的闷响:喝口热的。
她没抬头,指尖抠着剪报边缘:官方报告写四十二人,可老陈媳妇说她听见第三声哭喊,张奶奶记得墙根第三块砖刻着三个名字......
雁子。
他的声音突然近了。
她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蹲在脚边,发梢还沾着回民街的晚风——应该是刚关了酒馆就赶过来。
他伸手碰她冰凉的手背,像碰一片要化的雪:你熬了三个通宵,瞳孔都散了。
保温杯的热气扑上脸。
她喝了一口,甜丝丝的,像加了蜂蜜的温水。
可喉水刚咽下,倦意就潮水般漫上来。
眼皮重得抬不起,她栽进椅背,迷迷糊糊看见李咖啡的影子在眼前晃,听见他低低说:睡会儿,我守着。
梦境来得猝不及防。
白得刺眼的病房里,母亲的手像片枯叶搭在她手背上。雁子,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总说能救命,可那年我疼得说胡话,你记住了所有药名,却没记住我掉在地上的梳子。
我......我捡了。她急得想解释,却发现自己站在走廊里,透过玻璃窗看病床上的母亲。
记住不是枷锁。母亲的声音混着消毒水味钻进耳朵,有些名字该刻在心里,有些......她顿了顿,手指轻轻敲了敲床头柜上的玻璃罐,该和枣花一起晒在太阳下。
玻璃罐突然裂了条缝。
枣花簌簌往下掉,每一片花瓣都变成她记过的名字:王铁柱的叹息,周淑芬的眼泪,张桂芳摸门楼砖的动作......最后一片花瓣飘到她脚边,反面用孩子气的字体写着:妈妈的宝宝。
她猛地惊醒。
额角沁着薄汗,保温杯还在手里,李咖啡不知何时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调酒杯在台灯下闪着光。
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她摊开的笔记本——第一页被她撕了个角,纸边还翘着。
我刚才......她摸着发烫的脸,突然抓起钢笔。
墨迹在新一页晕开,她写下大大的标题:我们记得的,不只是名字。
凌晨四点,小禾的尖叫从隔壁办公室炸响。
姐!
你快来看!实习生举着手机冲进来,发梢还沾着宿舍的露水,我把口述史剪成短视频,配了李哥用酒杯敲的城墙声......现在热搜第一!
手机屏幕上,她的声音混着城墙共振的嗡鸣:第四个十三号,名字被涂黑的人,是你吗?评论区像炸开的蜂窝,求后续等解答的留言刷得飞快。
李咖啡凑过来看,突然笑了:这频率调得不错,像不像老城墙在说话?
小禾的手机突然震动。
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了:是......是老爆叔!
他说要见你!
老宝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个生了锈的铁盒。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背驼得像张弓,白头发被秋风吹得乱蓬蓬。姑娘,他哑着嗓子开口,每说一个字都像在磨生锈的齿轮,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铁盒打开的瞬间,灰尘扑了她一脸。
最上面是张残破的工作证,照片里的姑娘扎着麻花辫,胸前挂着爆破组的工牌,名字栏被红笔圈着:林秀芬。
她是1953年西槐巷爆破组唯一的女成员。老爆的手指抚过照片边缘,怀孕三个月,怕影响士气,上边让我......让我从名单里划了。他又摸出本蓝布封面的日记,她写,等孩子生下来,要教他听雨打城墙的声音。
雁子翻开日记。
第一页是歪歪扭扭的字迹:今天老爆调了引线,说能省半箱炸药。
可下雨了,岩层吸水......后面的字被泪痕晕开,最后一句是:如果我没了,别让孩子恨这座城。
当年山体滑坡,是我......老爆突然捂住脸,肩膀抖得像筛糠,我调了第七根引线的延迟时间,想着省点炸药......可雨太大,岩层吃了水,连锁坍塌......
窗外传来晨钟。
雁子抬头,透过办公室的窗能看见古城墙的剪影。
晨光里,砖缝间的青苔泛着湿润的绿,像在呼吸。
她轻轻合上日记,指尖压在两个字上——那里有块淡淡的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当年未干的泪。
小禾,她转身喊实习生,联系西槐巷的居民。又看向李咖啡,他正握着调酒杯,杯底映着她发亮的眼睛,老地,麻烦你查下最近的城墙维护计划。
老爆突然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你们要......
我们要给林秀芬补名。雁子说。
她抓起外套往身上套,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笔记本哗哗响,还有所有被忘记的、被抹去的、该被记住的名字。
李咖啡跟着站起来,调酒杯在他掌心转了个圈:我调杯,配补名仪式。
小禾已经在联系打印机,老地翻出了城墙图纸。
晨光漫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和窗外的古城墙叠在一起,像幅正在展开的画。
而在更远处,西槐巷的老人们捧着相册、带着刻着名字的砖,正顺着青石板路往社区走。
有人怀里抱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枣花——和雁子母亲留下的那个,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