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城墙时,雁子的手指还攥着昨晚李咖啡掌心的温度。
她站在社区档案室门口,金属门锁凉得刺骨——这扇门她闭着眼都能摸出每道划痕,此刻却像突然换了副骨架。
小禾抱着一摞档案袋从走廊跑来,发梢沾着晨露,李哥说你肯定一大早就来,让我给你带了豆浆。她晃了晃保温桶,却在看到雁子脸色时噤了声——那是种绷紧的白,像被雨水泡透的墙皮,随时会剥落。
档案室的霉味裹着旧纸页的苦涌出来。
雁子直奔最里层的铁皮柜,第三格第三排,《西槐巷口述实录》的封皮应该是枣红色,烫金的1983-1985会蹭掉她食指的皮。
可她摸到的只有一片空——不对,再往下,指尖触到半片焦黑的纸角,边缘蜷曲着,像被火舌舔过的蝴蝶。
残页......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指甲抠进铁皮柜,我手录的三百二十七页,还有老陈妻子的火灾证词,王姨的拆迁协议复印件......
小禾的呼吸突然急促:我、我昨天整理过!
电子备份我存了三个云盘,今早登录时......她掏出手机,屏幕亮得刺眼,非必要留存被清空,技术科说他们没权限操作这个标签......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落了,淅沥声撞在玻璃上。
雁子后退半步,后腰抵着档案柜,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她想起昨夜的梦——老陈妻子站在火里,火苗舔着她的花布衫,却不烧,只是裹着她往黑暗里拖,而雁子喉间滚着一串名字:张淑芬、刘建国、周翠兰......念着念着,周翠兰突然变成了王秀芳,再念,王秀芳也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孟姐?小禾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雁子猛地抓住小禾的手腕,力道大得对方轻呼:我妈留的遗言原件,在社区保险柜第二层,对吗?
保险柜的金属转盘转动声格外清晰。
当泛黄的信纸摊开时,雁子的指甲掐进掌心——背面多了道划痕,细得像头发丝,却深可见纸:别信你记得的,信你该护的。
雨水顺着窗沿滴在信纸上,晕开一团墨渍。
雁子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攥着她的手背药单,说:雁子要记牢,妈妈记不住了。后来母亲走了,她的脑子成了活档案柜,可现在,这个柜子的隔板在咔咔作响。
小禾,她突然松开手,把信纸重新锁进保险柜,帮我请三天假。
小禾瞪圆眼睛:你从来没......
就说我......雁子扯了扯嘴角,失恋了。
月圆夜的城墙根飘着白烛的烟。
雁子裹着旧风衣,混在十几个举着纸包的人里。
槐树冠像团墨,把月光切成碎片,落进白烛圈里,晃得人眼晕。
烧掉它,你就自由了。周知远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他站在火堆前,指尖夹着张照片,这是你上周在便利店和男友吵架的监控,记得吗?
人群里有个姑娘啜泣:我不想再想起他摔我手机的样子......
纸包接二连三地落进火里。
雁子盯着自己手里的信封——里面是张空白纸,她按照小愿教的写满想忘记的事,但笔尖始终没落下。
小愿走过来时,鞋跟碾过一片槐树叶,响:孟小姐?
需要我陪你说吗?她的指甲涂着褪了色的粉,指节泛青,像长期握笔的手。
雁子摇头,把信封投进火里。
灰烬腾起的刹那,她本能闭眼——可那些碎片没消失,反而像活了似的往她指缝里钻。
她触到了波形,滚烫的、带着哭腔的波形:一个女人蜷缩在门后,呼吸急促,门外是男人砸门的怒吼,开门!
老子今天弄死你!
这是......她猛地睁眼,正撞进小愿慌乱的眼神。
下一位。周知远的声音陡然清亮。
是个老人,颤巍巍捧着个牛皮纸袋:我要烧了它。他掏出来的是火灾事故报告复印件,边角卷着,三年了,我天天梦见火舌爬上楼梯......
雁子的太阳穴突突跳。
她想起昨夜梦境里那团乱窜的火苗,想起老陈妻子花布衫上的焦痕。
当老人的手松开时,她听见自己说:您家楼梯右侧第三级木板有烧焦凹痕,您女儿的红皮鞋卡在扶手拐角,您喊她名字时,烟太大,没听见她最后说爸爸我怕
全场死寂。
白烛被风刮得东倒西歪,有两盏灭了,火光映着老人惨白的脸。
他突然踉跄着跪在地上,嚎啕声像要把胸腔撕裂:我听见了!
我听见的!
可他们说那是我臆想......
小愿。周知远的声音冷得像冰碴,他没看雁子,只是盯着火里的灰烬,她也在名单上,准备。
雁子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转身就跑,雨不知何时又下了,打在脸上像小石子。
她躲进巷角,摸出手机录音——刚才说的每句话都在里面,可那些细节,她从未在档案里见过,也没听任何人提过。
手机震动起来,是李咖啡。
她按下接听键,喉咙发紧:咖啡,如果我开始记错......
我在。他的声音带着酒窖的沉,我调了杯安定特调,加了双倍龙舌兰。停顿两秒,你说过,龙舌兰的辣能冲散所有混沌。
雁子笑了,眼泪却掉下来:如果有一天,我连你调的酒都尝不出味道......
那我就调一辈子。他打断她,直到你尝出,每杯酒里都有句话——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记得。
挂断电话时,雁子摸到口袋里的焦纸片。
雨还在下,模糊了纸上的字迹,但他摸着我的肚子说——那行字,突然变得清晰异常,像有人用刀刻进了她的视网膜。
老酒馆的地下密室里,李咖啡的酒刀在七只酒瓮上依次敲过。
第一瓮是2000年的西凤,第二瓮是2010年的,第三瓮......他低头看了眼手机,雁子的未接来电在屏幕上亮着,最后一条消息是:今晚的月亮像被啃了口的月饼。
他把酒刀插进酒瓮旁的木架,金属与木头相撞的脆响里,他轻声说:等你。
墙角的老座钟敲响十二下,钟声混着酒瓮里的酒香,漫过青石板缝隙,飘向雨幕中的城墙。
那里,一株野菊正被雨水打弯了腰,却倔强地抬着头,像在等谁来替它擦去脸上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