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清晨,空气里浮着湿漉漉的土腥味。
古城墙根下的青石板还泛着水光,像被谁用泪洗过一遍。
孟雁子从社区医院走出来时,天刚蒙蒙亮。
她没撑伞,任冷风贴着衣领钻进脊背。
体检报告被她折了三折,塞在风衣口袋里——纸角已经磨得起毛,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烫手。
“脑电波异常同步……与西槐巷墙体共振频率完全匹配。”医生的话还在耳畔,“你不是听见声音,你是‘共感’。每一次墙震动,你的神经就在替它回应。”
更可怕的是那个测试:当她指尖触碰到一只老式搪瓷杯——三十年前一位孤寡老人留下的遗物——她的嘴唇忽然动了,声音却不像自己:“娃啊,碗底那五块钱……别忘了给妈烧。”
那是归档点录音里的原话,一字不差。
她站在回民街拐角,离“老酒馆”不过二十步。
晨雾缭绕中,招牌上的灯笼还没摘,红得发暗,像一颗悬而未决的心。
窗内,李咖啡正擦拭酒瓶。
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什么。
他抬头那一瞬,目光穿过玻璃,撞上她的影子。
她没进去。
只是喃喃了一句,轻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我好像……欠他一句对不起。”
可她没犯过错。
错的是他。
李咖啡的手猛地一抖,玻璃杯摔在吧台上,裂成蛛网状。
他没去捡,只死死盯着门外那个身影,直到她转身离去,脚步虚浮如踩在记忆边缘。
他知道她在替所有人痛。
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痛。
小灰来的时候,带着一份加密数据包。
她把平板放在吧台,屏幕亮起,是一组动态脑图谱。
“七位服用‘遗忘酒’的患者,短期情绪稳定率100%。”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但三个月后,记忆重构率89%。他们记得‘被爱’,却不记得为什么被爱。他们的家属开始依赖这种虚假的温存——每天一杯,像喂药一样喂进爱人嘴里。”
她看向角落的老封:“我们在造温室。玻璃罩子里开的花,看着鲜活,根早就烂了。”
老封猛地拍桌站起,脸涨成紫红色:“你懂个屁!我老婆昨天主动叫我‘老头子’!三十年了,她第一次认出我是谁!”
他吼完转身就走,皮鞋砸在地上咚咚响,像要震碎整个夜晚的软弱。
可没人看见,半夜两点,他坐在卧室床头,手里攥着妻子的日记本。
一页页翻过去,字迹越来越陌生:
“今天又喝了那酒,梦里他是年轻的,可醒来……我还是觉得陌生。”
“我不恨忘记,我怕记错了人。”
“如果爱是靠一瓶酒维持的,那我宁愿清醒地忘了他。”
老封的手抖得点不着烟。
火苗熄了三次。
最后他把打火机狠狠摔在地上,蜷缩在床边,像个迷路的孩子。
与此同时,地窖深处。
李咖啡跪在铜罐前,两瓶酒并列摆放:一瓶是初遇那天蒸馏的震频原液——银杏叶落、风铃轻响、她说“你不会烫我”的那一刻被凝成琥珀色液体;另一瓶,是昨夜成型即破碎的“遗忘·雁”。
他将两者缓缓混合,滴入祖传铜罐。
刹那间,罐体嗡鸣,表面腾起一层薄雾。紧接着,影像浮现——
先是八岁的雁子,扎着羊角辫,在社区活动室背《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声音清脆,眼神明亮。
画面突然扭曲。
同一张脸,如今苍白如纸,倒在地上抽搐,唇角渗血,手指痉挛般抓挠地板。
“啊——!”她尖叫,却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无数曾饮下“遗忘”之人临终前的哀鸣叠加而成。
李咖啡浑身剧颤,几乎栽倒。
这时,阿火来了。他一身粗麻布衣,肩扛火镰,眼神如刀劈开阴霾。
“此技已染血。”他低声道,手掌抚过铜罐,“魂不散,则痛不止。唯火祭可断因果。”
他提议在无字碑前举行火祭——借终南山地脉之力,引千年城墙之气,以烈焰焚坛,彻底净化那团寄居在酒中的执念之魂。
李咖啡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可就在他起身准备器具时,右手突然不受控地抬起——摇壶自动升温,冰块在金属壁内疯狂撞击,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正在渴望调酒。
他的手,已经开始背叛他的意志。
地窖外,风渐紧。
屋檐下那串旧风铃,银杏叶仍卡在缝隙中,轻轻晃动。
咔、咔、咔。
像谁在敲门。
像谁在等一个永远说不出口的告别。
暴雨过后的第七夜,月如残镜,悬在终南山脊之上。
老封带着三个人摸到了“老酒馆”后巷。
没有打光,没有言语,只有皮鞋碾过湿石板的闷响,像一口口棺材被拖行。
他们目标明确——地窖深处那尊祖传陶坛,封存着最后一道“遗忘·雁”的原液。
门未锁。
烛火在吧台后摇曳,映出李咖啡静坐的身影。
他没穿调酒围裙,只披了件旧棉布衫,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像是等了一整夜。
“你早知道我会来。”老封嗓音沙哑,刀已出鞘,寒光抵住李咖啡咽喉。
空气凝滞。
窗外风铃轻响,银杏叶卡在缝隙里,发出细碎的咔哒声,如同倒计时。
李咖啡不躲,也不语。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空中划动——手语一个字一个字浮现于昏黄光影中:
“她正在为全城的遗忘而死。”
老封瞳孔骤缩。刀尖微颤。
他猛地转头,目光撞上墙边那张照片——孟雁子穿着社区红马甲,蹲在西槐巷口给一位聋哑老人读政策条文,笑容温润如春水。
那是她最后一次巡查留下的影像,日期标注着三天前。
可就在昨晨,医院传来消息:雁子脑电波紊乱加剧,神经突触出现类创伤性代偿反应。
医生说,她的身体正在模拟数百人记忆消逝时的生理痛感,仿佛有人把全程被抹去的悲伤,都刻进了她的神经回路。
“她不是共感城墙……”小灰曾颤抖着说出结论,“她是成了‘遗忘’的容器。”
老封握刀的手开始发抖。
他曾以为自己是在拯救妻子的记忆,却不知这酒早已变成一场瘟疫,借着爱的名义,把痛苦转嫁给了最不该承受的人。
“我老婆叫我‘老头子’……”他忽然低吼,声音破碎,“三十年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句!可现在我怕……怕她醒来说‘我不认识你’!”
他眼眶通红,刀锋缓缓下垂:“可我也怕,她连假的我都不记得了……”
话音落下,他狠狠一脚踹翻酒柜,玻璃碎裂四溅。
但他终究没再动手。
转身前,留下一句嘶哑的控诉:
“你烧了坛,也烧了她最后的安宁。”
脚步声远去,空荡街道只剩风穿堂而过。
李咖啡仍坐着,直到听见最后一声关门响,才缓缓起身。
他从地窖抱出陶坛,坛身刻着四个古篆:“启者忘亲”。
那是百年前第一任调酒师写下的戒律,如今漆面泛黑,裂纹如蛛网蔓延。
他一步步走向无字碑。
阿火已在等候,粗麻衣袂猎猎,火镰横肩。
他望着远处古城墙轮廓,低声问:“准备好了?”
李咖啡不答,只是将陶坛置于祭坛中央。
火镰劈下,火星坠入柴堆——轰然一声,烈焰冲天而起!
火焰腾空刹那,异变陡生。
坛中酒液竟自行沸腾,化作一道琥珀色流光飞旋而出,在空中凝成无数半透明人形。
他们面容安详,嘴角含笑,有老人、孩童、情侣,一一浮现又悄然消散——是百年来饮下“遗忘酒”者,魂归此夜。
最后一道影子成型时,全场寂静。
雁子站在火中,眉目清晰,唇形微启,无声吐出两个字:
“咖啡……疼。”
李咖啡浑身剧震,猛然扑向火焰!
阿火横臂拦下,力道沉重如山:“火净其罪,人承其果。”
就在此时,陶坛表面“启者忘亲”四字开始剥落,每掉下一粒漆片,便有一声哭嚎自坛心传出——不是哀求,而是千百个被抹去的灵魂,在火中挣扎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