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张甯准备站起身时，她的右肩上被一只手轻轻地压了一下，一个清晰的力道传来，示意她不要动。紧接着，彦宸那带着几分刻意放大的、清朗的声音在机房里响起：
“老师，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绕过了几排桌椅，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卷毛老师的身边，脸上挂着那种最能博得师长好感的、充满了求知欲的诚恳笑容。
张甯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立刻明白了彦宸的意图。一股暖流混杂着笑意，从心底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她没有回头，只是将视线重新聚焦于那片闪烁着绿色光标的屏幕，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度，勾起了一个极浅、却甜得像蜜一样的弧度。
她当然不会辜负这份用心的“拖延”。她的手指重新悬停在键盘上，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以比刚才快了一倍的速度，继续她在这片数字王国里的急速“掠地”。
刚刚站起身，准备把位置让给另一位同学的冉文宣，自然也听到了彦宸的这声询问。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个依旧端坐在电脑前、背影挺得笔直的女孩，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已经开始和老师热切搭话的少年。
他那双隐藏在金丝镜片后的、锐利而沉静的眼睛里，也不禁浮现出了一丝了然于胸的笑意。
果然，行动才是最诚实的表达。
在卷毛老师的心目中，彦宸绝对是这门选修课上最让他偏爱的学生。不是因为成绩，而是因为那份远超同龄人的专注与韧劲。这个原本按规定没有资格选修的学生，却用近乎完美的出勤率和课堂上从不走神的专注，赢得了他的尊重。
因此，当彦宸走过来时，他显得格外热情，但又有些惊异地问道：“彦宸？你怎么不上机实习一下？这机会难得啊。”
彦宸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略带羞赧的抱歉神色，挠了挠头说：“老师，我那些命令都记不太清楚，上去了也是手忙脚乱，连键盘上哪个字母在哪都得找半天。我想先看别人操作，把我心里的问题弄明白了再说。”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充满了“笨鸟先飞”的谦逊。
卷毛老师听完，果然深有同感地感慨起来：“确实是这样啊！学这个，就得多摸、多练。我在大学里，机房的钥匙就在我们系办公室挂着，随时可以进去练习，时间不限。不出一个月，键盘就跟长在自己手上一样，十个指头都能噼里啪啦地盲打。哪像现在……”他环视了一圈这小小的、拥挤的机房，和那些正眼巴巴等着轮换的学生，叹了口气，“学校的资源太紧张了，只能让你们这样一个个字母地敲击。太可惜了！这大大限制了你们的进步速度。”
听到这番话，一旁的冉文宣也收回了准备离开的脚步，他扶了扶眼镜，带着一种对知识本身的尊重，凑近来，加入了这场谈话。
彦宸见时机成熟，立刻抛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他看着那台嗡嗡作响的386，用一种充满了向往和好奇的语气问道：“老师，像这样一台电脑，现在得多少钱啊？”
卷毛老师一听这个问题，像是被触动了某个开关，立刻来了精神，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语气夸张地说：“那可就贵了去了！就这么一台386，不算显示器和键盘，光一个主机箱，市面上的报价，至少两万起步！”
“两万？！”
彦宸故意发出一声惊呼，而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学生，也发出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在1995年，两万块，对于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是一个近乎天文数字的概念。它足以买下两套他们现在居住的福利房，或者让一个家庭在十年内衣食无忧。用这样一笔巨款，去换取一个笨重的、只会发出嗡嗡声的米黄色铁盒子，这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是无法理解的，甚至是疯狂的。
卷毛老师非常满意自己引发的震撼效果，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cRt显示器幽幽的绿光，他用一种知识布道者般的口吻，循循善诱地说道：“我知道你们觉得贵，觉得不可思议。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它为什么这么贵？因为它不是一个普通的机器，它是一个‘魔法箱’，是一个能创造无限可能的工具！”
“魔法箱？”彦宸恰到好处地接住了这个话头，扮演着一个完美的“捧哏”。
“对，魔法箱！”老师的兴致被彻底点燃了，“你们现在在屏幕上敲打的，只是最基础的doS命令，就像是魔法世界里的入门咒语。可一旦你掌握了更高级的‘法术’，这台机器能做到的事情，会颠覆你们的想象！”
他看到学生们眼中那混杂着怀疑与好奇的光芒，清了清嗓子，开始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
“比如说，你们写的作文，现在是不是还在用稿纸？写错了，涂改液一抹，卷面就花了。要是想改一段话，整篇都得重抄一遍，烦不烦？”
几个学生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但是！”老师的音调陡然拔高，“有了电脑，你就可以用一种叫‘wpS’的软件来写文章。写错了，一个键就能删掉，不留任何痕迹。想把最后一段挪到最前面？动动手指就行！写完之后，连上打印机，‘刷刷刷’，一张比任何印刷品都整洁漂亮的文章就出来了！你们说，这是不是魔法？”
彦宸的眼睛亮了。他想到的不是写作文，而是未来无数的商业合同、计划书、报告……那种可以被无限次修改、复制、存档的效率，是他脑海中那个商业帝国蓝图里，最需要的一块基石。
卷毛老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冉文宣，继续说道：“再比如说，你们的数学老师，每个月统计全班成绩，是不是得拿着计算器，一个一个地加，一个一个地算平均分？几十个学生，几门功课，算一次头都大了。”
“但是，有一种叫‘表格软件’的东西，比如‘Lotus 1-2-3’。你只需要把所有原始成绩输进去，然后设置好公式，只要一下，总分、平均分、最高分、最低分，甚至排名，一秒钟之内，全部给你算得清清楚楚，一个小数点都不会错！这对于工厂的财务、仓库的库存管理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效率的飞跃，意味着成本的节约！”
这一次，彦宸的心脏，是真的被重重地锤了一下。
表格软件！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的混沌。他之前对未来的所有商业构想，都建立在手摇计算器、账本和人力之上。而现在，一个全新的、高效得近乎恐怖的工具，就这样活生生地展现在了他面前。他几乎能立刻想象出，自己未来的公司，所有的资金流水、股票交易记录、利润分析，都在一张张无限延展的、自动计算的表格上清晰呈现的景象。
那不是工具，那是上帝之眼。
“还有，还有数据库！”老师的激情丝毫未减，“你们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无穷大的、智能的图书馆。学校几千个学生的档案，身高、体重、家庭住址、历次考试成绩……全都可以放进去。我只需要敲一行命令，就能在三秒钟之内，把所有‘身高超过一米八’、‘数学成绩不及格’的‘男生’全部找出来。你们想想，这有多可怕？这又有多强大？”
在场的学生们，包括彦宸，都陷入了沉默。他们被这种超越时代的、对信息的强大掌控力给震慑住了。
“当然，”老师的语气忽然一转，变得轻松起来，“它也不全是这么严肃的东西。它还能玩游戏！有一种叫《wolfenstein 3d》的游戏，你可以拿着枪，在三维的迷宫里和怪物战斗，紧张刺激得让你手心冒汗！”
这番话，终于让一些对商业、管理不感兴趣的学生，发出了向往的低呼。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聆听的冉文宣，忽然开口了。他的问题，瞬间切入了这场热烈讨论的核心。
“老师，”他扶了扶眼镜，目光清明地问道，“您刚才说的这些，无论是文字处理、表格计算还是游戏，本质上都还是一台独立的机器在运行。我之前在一本国外的杂志上，看到一个词，叫‘Internet’。据说，它可以把全世界的电脑，都连接起来。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Internet！
当这个词从冉文宣口中被清晰地吐出时，整个机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秒。
卷毛老师猛地转过头，看向冉文宣的眼神，充满了惊奇与赞许，那是一种遇到知音的狂喜。
“Internet……互联网！”他几乎是喟叹着说出这个词，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向往，“冉文宣同学，你问到了一个最了不起的问题！没错，有！它就是计算机世界里，最伟大的‘终极魔法’！”
彦宸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立刻追问：“老师，那到底是什么？”
卷毛老师深吸一口气，他没有直接解释，而是用了一个更生动的比喻：
“你们把我们现在这间机房，想象成一个独立的、小小的‘村庄’。每台电脑，就是村里的一户人家。你们现在能做的，只是在自己家里，写写字，算算账。”
“而互联网，就是一张看不见的、覆盖了全世界的‘交通网’！它把地球上成千上万个这样的‘村庄’、‘城市’，全部连接在了一起！有了它，你就不再是一个孤岛。”
他越说越兴奋，开始在小小的空间里踱步，挥舞着手臂。
“有了它，你可以在北京的家里，阅读到美国国会图书馆里的藏书，就像那本书就在你的桌上一样！有了它，你可以给一个远在澳大利亚的朋友，写一封‘电子邮件’，他不需要等上几个月，只需要几分钟，就能收到！有了它，你可以进入一个叫‘bbS’的‘电子公告牌’，那就像一个永不散场的全球性大讲堂，全世界最聪明的人，都在上面讨论着最高深的问题，你可以随时插话，向他们请教！”
“这听起来，简直像神话……”一个学生喃喃自语。
“它就是正在发生的神话！”老师斩钉截铁地说，“我给你们讲个真实的故事。在英国的剑桥大学，有一群计算机科学家，他们办公室离楼下的咖啡壶很远，所以他们经常白跑一趟，因为咖啡可能早就被别人喝光了。你们猜他们做了什么？”
他卖了个关子，成功地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他们用一个摄像头对着咖啡壶，然后写了个程序，把摄像头的画面，实时传输到他们每个人的电脑屏幕上！这样，他们坐在办公室里，只需要看一眼屏幕，就知道咖啡壶里还有没有咖啡！这个小小的、为了‘偷懒’而发明的系统，就是互联网历史上一个非常着名的应用。它告诉我们，互联网的本质是什么？是‘信息’的‘共享’！是为了解决一个最基本的需求——我想知道在别处发生的事情。”
这个生动有趣的故事，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也让他们对那个抽象的“互联网”概念，有了最直观的认识。
“老师，”冉文宣再次提问，他的问题依旧精准，“我听说，这个网络最初是诞生于美国的军方项目，叫‘ARpANEt’。它现在所使用的技术，比如tcp\/Ip协议，是否已经足够成熟，来支撑您所描述的这种全球性信息共享？”
卷毛老师对冉文宣投去一个“你小子懂得真不少”的赞许眼神。
“没错！tcp\/Ip协议，就是这个全球网络能够稳定运行的基石，是它们的‘通用语言’！虽然现在，我们要连上它，还需要通过一根电话线，拨一个特定的号码，然后在一阵‘滋啦哇啦’的、像噪音一样的拨号声之后，才能勉强连接上。速度很慢，慢到打开一张图片都要等好几分钟，我们管这个叫‘上网冲浪’，因为你真的就像在海浪里一样，时快时慢，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是！”
他的拳头在空中用力一挥。
“趋势是不可阻挡的！现在，已经有一种叫‘万维网’（world wide web）的东西出现了，还有一种叫‘浏览器’的软件，比如‘mosaic’。它们能让你用鼠标，像看画报一样，去点击、去浏览全世界的信息！未来，每个人，不仅是信息的接收者，更可以是信息的发布者！你写的一篇文章，你拍的一张照片，你做的一个小生意，都可以通过这个网络，被全世界的人看到！”
“老师……”彦宸看着他，眼神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您的意思是，以后，我们做生意，可以直接通过这个网络，把东西卖给美国人？”
“理论上，完全可以！”老师用力地点了点头，“信息壁垒和地理隔绝，将在这个网络的面前，被彻底粉碎！谁能最先掌握这个工具，谁就能在未来的世界里，抢占先机！”
“抢占先机……”
彦宸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一次越过人群，投向了那个依旧在埋头苦练的背影。
此刻，张甯已经完全掌握了doS的基本操作。她甚至无师自通地，找到了一个叫EdIt.的程序。敲下回车后，屏幕瞬间从黑底绿字的命令行，变成了一个蓝色的、宛如纯净深海般的文本编辑界面。
这里，是她的新大陆。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着，不再有丝毫的生涩。一串串字符，在她的指下，如泉水般涌出。她打出了自己的名字，打出了彦宸的名字，打出了一行复杂的物理公式，又打出了一句莎士比亚的诗。
她像一个拥有了神力的孩子，在这片无垠的蓝色画布上，肆意地挥洒着自己的创造力。
而彦宸，就在这番关于未来的、宏大而激烈的讨论声中，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脑海里，老师描绘的那个由数据流和信息构成的未来世界，与张甯此刻专注而发光的侧脸，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第二组上机的时间也宣告结束。当卷毛老师意犹未尽地结束了他的“布道”时，张甯也恰好完成了她的最后一次“创作”。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自己留下的那些文字，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然后，她按下了组合键，选择了保存。
在输入文件名的提示符后，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一种如同签下自己名字般的郑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了：
yanchen.tt
然后，她干脆利落地敲下回车，关闭程序，站起身。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目光越过半个教室的人群，与彦宸的视线，在空中精准地交汇。
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亮，带着一丝只有他能看懂的、小小的得意与感谢。
她知道，那台机器里，已经留下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永不磨灭的秘密。
下课的铃声，如同一道精准的休止符，强行中断了这场关于未来的狂想交响。被“互联网”和“魔法箱”点燃的激情，迅速被“回家吃饭”和“晚自习”的现实所冷却。学生们带着一脸的意犹未尽和几分被颠覆认知的恍惚，三三两两地涌出机房，仿佛刚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来。
张甯混在人潮中，动作自然地背上书包。她没有回头，只是在走出机房门口时，眼角的余光极其隐蔽地扫了一眼那个依旧站在卷毛老师身边的身影。彦宸正侧耳倾听着老师最后的补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专注与恭敬，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好学上进的优等生角色。
她收回视线，不再有丝毫的留恋，径直汇入了教学楼下那股归家的洪流。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秋日的风带着一丝清爽的凉意，吹拂着她因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而微微发烫的脸颊。
张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敲击键盘时的那种独特的、清脆的触感。她想，那个储存在冰冷的硬盘磁道里的、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件，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第一份被数字化、被永久保存的“契约”。
机房里，人已经走空了。只剩下嗡嗡作响的机器，和三个依旧沉浸在刚才的讨论中，不愿离去的人。
“老师，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彦宸的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慨，这感慨，没有半分伪装。他是真的被震撼到了。
“哈哈，言重了，言重了。”卷毛老师摆了摆手，但脸上的笑容却显示出他对此话非常受用。他看向彦宸和冉文宣，这两个学生，一个思维天马行空、善于抓住问题本质，一个知识储备扎实、逻辑严谨，让他这个“布道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冉文宣推了推眼镜，也由衷地说道：“老师，谢谢您。您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教科书上完全不存在的世界。”
“教科书总是滞后的嘛！”卷毛老师感慨道，“知识的迭代速度，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尤其是在这个领域。”
眼看天色渐晚，冉文宣便向老师告辞。彦宸却留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然后对卷毛老师说：“老师，我能不能……再多待半个小时？”
“当然可以！”卷毛老师欣然同意，立刻指了指最近的一台电脑，“你想现在上机吗？去吧，好好练练。”
他以为，彦宸是被刚才的“布道会”激发了学习热情，准备立刻投身实践。
然而，彦宸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略带一丝狡黠的笑容。
“不是，老师。”他说，“我不需要用电脑。”
“嗯？”卷毛老师愣住了。不需要电脑，那留下来做什么？
只见彦宸的目光在机房里逡巡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墙角的一个垃圾桶旁。那里，扔着几个半旧的包装盒。他走过去，像捡到宝贝一样，将那个扁平的纸盒拿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然后，他回到讲台边，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了笔袋，掏出一支黑色的水笔，和一把十五厘米的塑料直尺。
他将纸盒平铺在桌面上，用直尺仔细地比量着，然后，开始在光滑的背面，一笔一划地，画起了线条。
卷毛老师好奇地凑了过去，默默地看了足足五分钟。他从最初的满头雾水，到渐渐看懂了彦宸的意图，再到最后，眼神中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惊喜与赞叹的亮光。
“可以啊……”他终于忍不住，拍了一下彦宸的肩膀，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彦宸同学，你小子，真有想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