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张甯的脑海里坍塌了。
不，是炸裂了。炸成了一片充斥着尖叫、警报与混乱代码的、无法解码的废墟。
“预案一！”
“动手！”
“净化他！”
那两只猫的嘶吼还在耳边回荡，可那个刚刚投下终极炸弹的“变态”，却又一次像一阵无法捕捉的旋风，从她眼前消失了。他甚至没有给她任何反应、斥责或是启动防御机制的时间，就那么干脆利落地，转身冲进了卫生间，一头扎了进去。
那扇磨砂玻璃门，成了一块充满悬念的银幕，将一切都隔绝在内。
三只“猫”——惊魂未定的女王喵·张甯，和她脑海里那两只已经彻底陷入系统紊乱的天使与恶魔——全都僵在了原地，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那扇门。
里面传来了什么？
哗啦啦的水声，激烈而执着，伴随着某种硬物与池壁摩擦时发出的、充满决心的“刷刷”声。
“他……他在干什么？”天使喵·甯谧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支离破碎，它那双碧绿的眼眸里，所有的数据流都变成了无意义的雪花点。
“洗……洗凶器？”恶魔喵·张狂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的颤抖，它踮起脚尖，拼命想透过那模糊的玻璃看清里面的景象，猩红的瞳孔里充满了病态的好奇与恐惧，“难道他准备了不止一套方案？他要用什么？刷子吗？！”
然后，它们就看见了。
透过那片模糊的玻璃，一个熟悉的、撅着屁股的剪影，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一丝不苟地，清洗着某个巨大的物件。
就在她们的认知即将滑向某个更加恐怖的深渊时，门开了。
彦宸走了出来。他手里没有凶器，也没有任何可疑的道具。他提着一个簇新的、巨大的木盆，那温润的木色和古朴的铜箍，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正是张甯今天下午使用卫生间时，瞥见过几眼的那个崭新的、还未来得及拆掉标签的木盆。
他走回到茶几旁，像一个即将举行某种古老仪式的祭司。他单脚将碍事的蒲团坐垫轻松地拨到一边，然后，郑重地，将那个巨大的木盆，稳稳地放在了张甯的面前。
紧接着，他又一阵风似的冲进厨房。
很快，他提着两个印着大红牡丹图案的旧式暖水瓶出来，拧开瓶塞，将里面滚烫的热水，一股脑地全部倒进了木盆里。两股滚烫的热流呼啸着注入盆中，激起一团白蒙蒙的水汽，带着某种植物精油的淡淡香气，瞬间弥散开来。
他蹲下身，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探入那蒸腾着热气的水中，仔细地试了试温度，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仿佛完成了旷世杰作的点头。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抬起头，却发现面前的三只“猫”——一只外在的、已经彻底石化的女王猫，和两只内在的、脑回路彻底烧断的恶魔猫与天使猫——就那么呆呆地、直勾勾地，用一种看史前生物的眼神看着他。
而那双穿着白色棉袜的脚，还安安稳稳地待在原地，丝毫没有要执行他刚才那个“命令”的意思。
彦宸的眉头立刻不满地皱了起来。
“哎，你怎么不脱啊？”
那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不解的、甚至带着一丝被辜负的诧异。
张甯终于从那片混沌的、充满了“物理净化”与“恋足变态”的思绪废墟中，找回了自己的一丝神智。她抬起眼，那双清亮的杏眼里，盛满了堪称壮观的迷惘。
“你总得告诉我，你要干什么吧？！”
“泡脚啊！”彦宸用一种“这还用问吗”的、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他的表情，是那种纯粹到近乎愚蠢的坦然，“不然呢？还能是什么？”
千言万语，如同一场迟来的雪崩，在她心中轰然炸开。
柔情、好笑、荒诞，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连她自己都想否认的失望，纷繁杂乱地纠缠在一起，最终汇成了一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
“你……你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给我泡脚？！！！”
“不然呢？”彦宸愣愣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刚刚说了什么胡话的傻子，“你还希望有什么？”
这句话，像一根最精准的鱼刺，不偏不倚，死死地卡在了张甯的喉咙里，差点把她活活噎死。
她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无辜与坦荡的脸，再回想起自己脑海里刚刚上演过的那三套阴险毒辣的“应急预案”，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羞耻感，混合着难以抑制的笑意，从她的脚底板，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张甯缓缓地、无力地，靠在了身后的沙发上。
“你……”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观，都在今天，被这个少年，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反复地、彻底地，碾碎，然后重塑。
“你先让我缓缓。”
“缓什么缓啊？”
彦宸的脸上，是一种纯粹由惊诧与不解熔铸而成的表情，仿佛在质问一个试图在火山爆发前欣赏风景的游客。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这水可是我中午回来时才烧开灌进去的，算准了时间，就为了晚上你讲题的时候，水温能降到刚刚好，不烫脚。再缓，一会儿水可就凉了！”
张甯整个人都瘫软在了身后的沙发里，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骨架的精美瓷器，放弃了所有抵抗。她抬起一只手，虚弱地、徒劳地在半空中挥了挥，那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缴械投降后、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彦宸哥哥……”
她听见自己用一种虚弱无力的、仿佛被抽空了智慧的声音，发出了最后的哀鸣。
“……我求您了，行行好，先让我……让我把逻辑捋顺了行不行？”她闭上眼，感觉整个宇宙的因果律都在自己脑中打成了一个死结，“你告诉我，从我们打那个赌开始，到刚才那个几乎要吃人的表情，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费了这么大的劲，难道……真的……自始至终……就只是为了……给我泡个脚？！””
“当然不止啦！”
彦宸的回答，干脆利落，像一声清脆的响指。他忽然收起了所有戏谑，那张总是挂着散漫笑意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于老中医般的、洞悉一切的严肃。他蹲在那里，仰头看着她，目光灼灼，像两束能够穿透皮肉、直抵脏腑的x光。
“我早说你好几次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长辈般的嗔怪，“手脚入秋以后就凉冰冰的，夏天都很少出汗，这是典型的阳虚气弱。虽然现在逼着你每天晨跑，身体底子是好了一些，但想要真正把根子上的毛病调理过来，光跑跑步，那叫杯水车薪！”
他滔滔不绝，像一个终于逮到机会给顽固病人上课的养生专家。
“所以，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这个！”他指了指面前那个正蒸腾着热气的木盆，语气庄重得像是在宣布一项国家级科研项目，“睡前泡脚，活血通络，把全身的寒气都逼出来！我知道你在家住，不一定每天都能泡脚，但是，以后每个周日，在我家补课，这一道程序，必须执行！这是死命令！”
他的话语，像一套逻辑严密的组合拳，一拳一拳，精准地击打在张甯那已经彻底放弃思考的认知系统上。她只能呆呆地听着，像一个在顶级学术会议上旁听天书的学渣。
彦宸的学术报告还在继续，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悬壶济世”的角色里，可讲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那双严肃的眼睛，缓缓下移，落在了她那双依旧穿着白色棉袜、因为主人的不知所措而僵在原地的脚上。
“怎么？还舍不得脱？”他拖长了音调，声音里重新染上了那种熟悉的、恶劣的威胁意味，“要我亲自动手，帮你脱吗？”
轰！
那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张甯那摇摇欲坠的逻辑防线。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认命的、破罐子破摔的决绝，唯唯诺诺地，像一只被彻底驯服的猫，自己动手，褪去了那双已经变得无比碍眼的袜子，然后，在彦宸那满意得如同检阅战利品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那双冰凉的、秀气的脚，探入了温暖的水中。
一股霸道的、不容抗拒的暖流，瞬间包裹了她的双脚。那股热意，仿佛拥有生命，从她脚底的涌泉穴一路攻城掠地，沿着经脉向上攀爬，所过之处，所有的冰冷与僵硬都被尽数驱散，只留下一片酥麻的、让人想要喟叹的暖意。
她彻底放弃了思考。
脑海里，天使喵·甯谧碧绿的眼眸中，所有的数据流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纯净的、温暖的橙色。而恶魔喵·张狂，则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脸上是酒足饭饱后、看破红尘的安详。
它们所有的战术手册、应急预案、博弈论模型，都在这一刻，被那股温暖的水汽，蒸发得一干二净。
彦宸满意地看着她这副乖顺的模样，唇角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他的“养生讲座”。
“其次，是这个。”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的矮柜里掏出了一个崭新的、巴掌大小的橡胶暖水袋，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手上的问题也不能忽视。以后这个就带去学校，每天打了热水灌进去，上课的时候就捂着。这样，手上的血液循环也能保证。”
他把那只小巧的暖水袋在她手里摆弄了一下，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为你操碎了心”的无奈：“就是……我可能没办法每次都帮你去灌热水，毕竟在学校，影响不好，我怕别人看出来，我们的关系……回暖了。”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张甯此刻哪里还敢有任何异议，她抱着那个小小的、还带着彦宸体温的暖水袋，像捧着什么圣旨一样，连声应承。
“嗯，这还差不多。”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竖起了第三根手指，脸上是那种大功告成前的、无比郑重的神情。
“第三，食补，绝对不能放松！”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不容置疑，“羊肉温补，以后有机会就多吃。还有，蜂蜜红茶也不能停。从明天开始，我每天早上给你泡好一瓶，带去学校。你必须，给我，喝完。”
于是，这场由彦宸单方面主持的、内容涵盖了中医学、运动生理学与营养学的跨学科养生讲座，终于落下了帷幕。他心满意足地，像一头终于将最心爱的战利品拖回洞穴的雄狮，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占据了那个刚刚由暖水袋和习题册构筑的、属于她的领地。
而张甯，就那样乖巧地、安静地，侧着头，低着眼，抱着那个小小的暖水袋，听着他霸道又温柔的吩咐，时不时地，轻轻点头。
像一个终于找到了饲主的、温顺的猫。
等他终于表现够了，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慢慢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无声无息，却在温暖的空气里，酿出了一室的甜。他们一起盯着那个巨大的木盆，看着那双白皙的脚丫在温热的水中，被泡得粉嫩通红。
其中一只脚，还很不安分地，在水里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撩拨着水花。
又过了一会儿，张甯那被水汽蒸得有些慵懒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题卷刷完了吗？就盯着人家的脚看，能看一晚上啊？！”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嗔。
彦宸那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养生大业的宏伟蓝图，和他那份指点江山般的得意，被这句话瞬间击得粉碎。他脸上的笑容一僵，所有得意的气焰都化作了一声无奈而沮丧的叹息。
“哦。”
他像一个刚刚被从美梦中叫醒、不得不去面对残酷现实的学渣，慢吞吞地、极不情愿地，从舒适的沙发上滑了下去，又滚回了自己那个冰冷的蒲团坐垫上，认命般地，重新低头，与那道该死的辅助线展开了新一轮的殊死搏斗。
张甯微笑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足，那抹被热水浸染出的绯红，像极了此刻她脸上的颜色。热力，正从脚底，一丝一丝地，扩散至她的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心口，化作一片滚烫的暖。
她调皮地，用脚尖重重地踩了一下水花，溅起一串细碎的、温暖的珍珠。
然后，她一本正经地，在心里给自己下了个结论：
我的脚是挺好看的。
怪不得，有人会这么费劲巴巴地，就想给我泡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