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雨一场比一场凉,落进脖子里像冰碴子。林墨的电动车终于彻底罢工了,电池鼓得像块发面馒头,王哥帮他看了看,摇着头说:“没法修了,换个新的得好几百,不值当。”
他把电动车推到废品站,卖了三十块钱。攥着那三张皱巴巴的十块钱,他站在路口看了很久,最终还是走进了劳务市场。这次他没等包工头挑,主动走到一个招搬运工的摊位前:“老板,我能搬。”
老板是个红脸膛的汉子,上下打量他一眼:“能扛动五十斤的箱子不?”
林墨点头:“能。”
活儿是在一个物流公司的仓库,每天把到港的货箱从货车上卸下来,再按区域码好。仓库是露天的,风比外面还大,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第一天下来,他的手指冻得发紫,连握筷子都在抖。王哥看他手背冻出了冻疮,晚上睡觉前,把自己的冻疮膏塞给他:“抹点,不然开春了还痒。”
药膏是最便宜的那种,带着股刺鼻的凡士林味。林墨挤了一点抹在手上,凉丝丝的,却奇异地压下了那种火烧火燎的疼。他想起小时候,张慧也给他买过这种药膏,用热水给他泡完手,小心翼翼地抹上去,边抹边说:“明年冬天咱戴厚手套,就不冻了。”
仓库的活儿管三餐,早上是稀粥配咸菜,中午和晚上是大锅菜,偶尔能见到点肉星。林墨总是吃得很快,吃完就赶紧接着干活,他想多挣点加班费。晚上回到出租屋,王哥有时会买瓶二锅头,倒两杯,递给他一杯:“喝点暖暖身子。”
他酒量浅,一杯下去就满脸通红,头晕乎乎的,身上却暖和了不少。王哥喝着酒,会跟他说以前的事——在厂里当车床工时,怎么跟师傅学技术;娶媳妇时,借遍了亲戚才凑够彩礼;后来媳妇嫌他穷,跟着别人跑了,只留下个没人管的孩子,寄养在老家。
“人这一辈子,就跟这天气似的,有晴有阴。”王哥喝得有点多,眼睛红红的,“我以前总觉得过不去的坎,现在回头看看,也就那样。”
林墨听着,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喝酒。他想起张慧和李建国,不知道他们现在正经历着怎样的“阴雨天”。
十一月中旬,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仓库的地面结了层薄冰,搬箱子时脚下打滑,林墨摔了一跤,后腰重重磕在货箱角上,疼得他半天没爬起来。工头骂了句“不长眼”,扔给他一瓶红花油,就让他接着干。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后腰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翻身都疼。他咬着牙,用红花油在疼处揉了半天,油味呛得他直咳嗽。咳着咳着,他突然觉得喉咙里发甜,捂住嘴咳了几声,松开手一看,掌心沾着几点刺目的红。
他心里一紧,连忙把痕迹擦掉,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往布帘外看了看。王哥已经睡熟了,呼噜声打得震天响。他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从那以后,咳嗽就缠上了他。一开始只是偶尔咳几声,他以为是着凉了,没当回事。后来咳得越来越频繁,尤其是早上和晚上,有时能咳上半分钟,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咳出来。
王哥看他咳得厉害,让他去买点止咳药:“别硬扛着,小病拖成大病。”
他去药店问了问,最便宜的止咳糖浆也要十几块。他摸了摸布包,犹豫了半天,还是转身走了。他想把钱省下来,万一……万一能再攒够学费呢?哪怕只是看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心里也能踏实点。
仓库的活儿越来越重,年底的货越来越多,有时要加班到后半夜。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裹紧了那件旧棉袄,还是觉得冷。咳嗽也跟着加重了,有时咳得厉害,肋骨都跟着疼,他就停下来,靠在货箱上喘口气,等缓过来了再接着干。
有一次,他正搬着一个大箱子往货架上放,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手一松,箱子掉在地上,砸到了脚。钻心的疼瞬间传遍全身,他疼得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
工头跑过来,看他捂着脚直咧嘴,骂道:“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不想干就滚蛋!”
林墨咬着牙,想站起来,却发现脚踝已经肿了。他低着头,声音发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有屁用!”工头踢了踢地上的箱子,“这箱子里的东西碎了,你赔得起吗?明天不用来了!”
他被辞退了。走出物流公司大门时,雪下得正紧,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旧棉袄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他拖着肿起来的脚踝,一步一瘸地往回走,咳嗽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回到出租屋,王哥看到他肿得像馒头的脚踝,吓了一跳:“怎么搞的?跟人打架了?”
林墨摇摇头,把事情说了。王哥叹了口气,从床底下翻出一瓶正骨水:“我以前崴脚时用的,你试试。”他帮林墨把裤腿卷起来,小心翼翼地往肿处擦药水,“这工头也太不是东西了,明天我跟你去找他理论!”
“不用了王哥。”林墨低声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那天晚上,他咳得更厉害了。王哥被他咳醒了,披着衣服坐起来:“不行,必须去医院看看。”
“没事,就是着凉了。”林墨摆摆手,咳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还嘴硬!”王哥有点急了,“你听听你这咳嗽声,跟破风箱似的!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医院,钱不够我这儿有。”
林墨心里一暖,眼眶有点发热。他摇摇头:“真的不用,王哥。我休息两天就好了。”
王哥还想说什么,看他坚持,只好作罢。夜里,林墨咳得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借着窗外的雪光,翻出那个饼干盒。里面的钱又多了几张,他数了数,一共是四千一百二十块。离他心里那个模糊的目标,好像近了点,又好像依旧很远。
他拿出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纸张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他用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校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如果当初没有被抛弃,他现在应该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和同学讨论问题,而不是在这里,咳得撕心裂肺,担心着下一顿饭在哪里。
雪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王哥去送快递了,林墨躺在床上,觉得浑身没力气,头也昏昏沉沉的。他想起来烧点水喝,刚站起来,就一阵天旋地转,又跌回床上。咳嗽声再次响起,比昨晚更剧烈,他捂着嘴,咳了半天,松开手,看到掌心又多了几点红。
这次,他没再像上次那样慌张,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几点红,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去医院要花钱,他没有钱。不去医院,他怕自己真的撑不下去。
窗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积雪反射进来,刺得人眼睛疼。他躺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咳嗽声在小屋里回荡,像一只受伤的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发出绝望的哀鸣。
他想起张慧做的鸡蛋羹,滑滑嫩嫩的,带着淡淡的香油味;想起李建国粗糙的手掌,摸在他头上时,带着机床零件的机油味;想起筒子楼里煤炉上的铝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把整个屋子都熏得暖暖的。
那些温暖的记忆,像雪地里的炭火,明明灭灭,却支撑着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日夜。可现在,连那些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刺骨的冷,和止不住的咳嗽声。
他蜷缩在床上,把旧棉袄紧紧裹在身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冬夜还很长,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