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来的那封密电,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张宗兴的心上。
他反复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软禁”二字,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所有的侥幸。
“六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吼,手中的电文纸被他攥得死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
奉天城头,少年意气,歃血为盟,那句“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犹在耳边;
九一八之夜,少帅电话里那痛苦而压抑的“不抵抗”命令,以及事后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悔恨与屈辱;还有在上海,一次次密电往来中,少帅从犹豫到决绝,最终慨然行险,只为逼蒋抗日的那份悲壮……
那是他的结拜大哥!是那个在他初到上海、立足未稳时,便给予他最大信任和支持的兄长!是那个看似风流倜傥,实则内心背负着家国山河、三十万东北子弟和“不抵抗”骂名,沉重得几乎要压垮自己的义兄!
如今,兄长为了促成抗战大局,自蹈险地,竟落得如此下场!被软禁!在南京那个波谲云诡、各方势力倾轧的是非之地!
一股炽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怒火和痛楚,瞬间席卷了张宗兴全身。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实木桌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桌案上的茶盏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不行!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儿!”张宗兴双眼赤红,猛地站起身,胸腔剧烈起伏,“我得去南京!我去把他救出来!”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如同野火般燎原,几乎吞噬了他所有的思考。什么“暗火”组织,什么上海滩的基业,什么未完成的斗争,在那一刻,似乎都比不上结拜兄长的安危重要。江湖儿女,义字当头!当初结拜时的誓言,不是戏言!
“宗兴!你冷静点!”苏婉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绷得像铁块一样硬。
“冷静?我怎么冷静!”张宗兴低吼道,声音沙哑而痛苦,
“那是六哥!我的大哥啊!他现在被关起来了!生死未卜!当初在奉天,要不是他照拂,我早就……现在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在南京受苦?!”
赵铁锤也瘸着腿走过来,他虽然不太懂那么多大道理,但“少帅”和“结拜兄弟”这几个字他听得明白,他也梗着脖子:
“兴爷!俺跟你去!管他南京是什么龙潭虎穴,咱把少帅抢回来!”
“胡闹!”一声断喝从门口传来,杜月笙去而复返,脸色铁青地站在哪里,“张宗兴!你昏了头了!”
杜月笙快步走进来,目光如电,直视张宗兴:
“你去南京?你怎么去?带着你这几个人,几杆枪,去冲击南京的军政要地?你这是去救人,还是去送死?是怕日本人‘净化’行动找不到目标,自己送上门去吗?”
他的话如同冰水,浇在张宗兴滚烫的头顶。
“少帅为何兵谏?为何甘愿送蒋氏回宁?是为了让你现在冲动行事,去破坏这好不容易才有点眉目的抗日局面吗?”杜月笙语气沉痛而严厉,
“他用自己的自由,换来了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可能!你现在跑去南京一闹,正中那些想找借口重启内战、甚至对日妥协的人下怀!你这是要毁了少帅的一片苦心,毁了他用自身代价换来的大局!”
张宗兴身体猛地一震,杜月笙的话像重锤,敲打在他几乎被兄弟情义填满的心上。
苏婉清也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声音带着恳切与清醒:“宗兴,杜先生说得对。少帅此举,深意在此。他现在虽被软禁,但性命应无大碍,蒋氏还需顾忌舆论和各方反应。你若贸然行动,反而会害了他,也会让我们在上海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
张宗兴僵在原地,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一边是重于泰山的兄弟情义,一边是关乎民族存亡的大局和责任。两种同样沉重的情感在他心中疯狂撕扯,让他痛不欲生。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张学良那双时而不羁、时而忧郁、时而决绝的眼睛。他仿佛能听到大哥在说:“宗兴,稳住南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一滴滚烫的男儿泪,终究还是从眼角挤了出来,沿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赤红未退,但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已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痛苦的决绝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得厉害:“……传我命令……‘蛰伏’预案……照常执行……”
他没有再说去救少帅,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是何等的煎熬。
兄弟情深,义重如山。
但他此刻,必须将这山一般的重负,死死地压在自己的心头,为了更大的“义”,选择隐忍,选择在这远离南京的上海滩,继续那未尽的、更残酷的战斗。
这份痛苦,比刀砍斧劈,更甚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