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府的布局精巧,亭台楼阁,曲径通幽。管事在前引路,态度恭敬。霍锦惜缓步跟随,仪态端庄,心思却仍在流转。那位能替代红家父子造成轰动的“隐世高人”,如同一个神秘的钩子,牢牢挂在她素来冷静的心绪上,让她难以全然专注于眼前的路径。那日府门外槐树下转瞬即逝的冰冷感应,也在此刻悄然浮现,与这份好奇交织在一起。
行至一处月亮门旁,管事正欲引她转向通往府外的主径,霍锦惜的目光却被门内不经意流露出的景致所吸引,脚步不由得微微一顿。
那院落仿佛独立于红府的喧嚣之外。几竿翠竹疏落有致,并非刻意营造的茂密,而是自然生长的清瘦,随风微微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滤去了尘世的嘈杂。一方小池静卧其间,水色清冽,映照着天光云影,泛着粼粼细碎的波光。时值午后,春日暖阳斜照,光线透过竹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在白墙边,投下斑驳晃动、明明暗暗的光影。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舞蹈,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若有若无的凉意,仿佛这院落的温度都比别处要低上几分。
就在这片仿佛被时光遗忘的静谧之中,她的视线穿越月亮门洞,如同被无形的引力捕捉,骤然凝固在了临窗的那道身影上。
那是一个身着素白长袍的男子,样式简单,毫无纹饰,却愈发衬得他身形挺拔清癯,不似凡尘俗物。他侧身坐在窗边的矮榻上,身姿放松却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仿佛与周围的空气、光影都融为了一体。他微微侧着头,垂眸凝视着手中摊开的一卷书册,神情专注而沉静。
午后的阳光恰好以最温柔的角度铺洒过来,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那光勾勒着他近乎完美的侧脸轮廓——线条流畅如青山远岱,鼻梁高挺似玉山将倾,唇色极淡,如同初绽樱花的边缘。他的肌肤白皙得不可思议,并非病态的苍白,而是那种仿佛由千年寒玉精心雕琢而成的剔透莹润,在光下隐隐流动着温润的光泽。
然而,最令人心神俱震、几乎要屏住呼吸的,是他额间的印记。
那不是画上去的妆饰,也不是寻常的胎记。那是一朵栩栩如生、仿佛由世间最纯净的冰雪与月光凝聚而成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叠,舒展到极致,每一片的弧度都蕴含着天然的道韵,冰清玉洁,纤尘不染。莲座则是由更加深邃、晶莹的极致寒冰构成,稳稳托举着圣莲。而在冰莲周围,数枚细小的、同样由极致冰晶构成的锥形虚影,正以一种缓慢而玄妙的轨迹静静悬浮、缓缓旋转着。冰锥内部,隐隐有难以言喻的流光闪烁、淌动,那光芒并非炽热,而是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与神圣。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清冷与沉寂。那不是故作姿态的冷漠,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与红尘万丈格格不入的孤高与遥远。仿佛他并非坐在这红府一隅,而是独坐于万里冰封的雪山之巅,或是悬浮于亘古不变的星河深处。窗外的翠竹、池中的静水、摇曳的光影,乃至整个身后喧嚣纷扰的人间世界,在他存在的那一刻,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抽离了所有的色彩与声响,彻底沦为了模糊、黯淡、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霍锦惜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呼吸窒在胸口,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官,在那一刻全然空白、彻底冻结。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不,这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这分明是……是自九天之上误入凡尘的冰雪神明!是偶然栖息于此间、下一刻便可能化作一缕清冷的月光或是一阵无形的寒风,消散于天地之间的幻影!是只存在于古老壁画、或是极致梦境中的虚无缥缈之象!
她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忘记了世家小姐应有的礼数与矜持。只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在月亮门口,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放大,目光贪婪而又带着极致震撼与茫然地,死死胶着在那窗边的身影上。世间一切声响——管事的脚步声、远处的鸟鸣、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都在这一刻远去了,万籁俱寂,只剩下她自己那停滞片刻后、重新如擂鼓般狂跳起来、却杂乱无章得几乎要撞碎胸腔的心跳声。
原来……那日府门外的感应并非错觉。
原来……那模糊惊鸿的一瞥,其真身竟是如此……
原来……这凡俗世间,竟真容得下如此……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其万一的存在!
管事见霍小姐突然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失神地望向慕先生居住的院落,心中顿时一紧,暗道不好。他连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与惶恐提醒道:“霍小姐,这边请……慕先生他……不喜打扰……”
然而,他的声音如同投入无边深海的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霍锦惜恍若未闻,她所有的神思、所有的感知,都已不受控制地、彻底地沉溺、沦陷于那窗边一片冰冷而圣洁的光辉之中,难以自拔。她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千年的旅人,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生命之泉,除了痴痴凝望,再也做不出任何其他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