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坊,修罗斗场。
这里是整座坊市的心脏,也是最血腥、最能激发人性之恶的地方。
这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向下凹陷的圆形斗场,四周的岩壁上,密密麻麻地开凿出了成千上万个观众席位,如同一个巨大、不断蠕动的蚁巢。斗场中央,是一片由黑曜石铺就的广阔擂台,那黑色的石面,在无数岁月中,被鲜血反复浸染、冲刷,已经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仿佛每一寸土地都在哭嚎。
此刻斗场内人声鼎沸,声浪几乎要将峡谷的穹顶掀翻。
“杀了他!拧断他的脖子!”
“废物!连个娘们都打不过,下去吧!”
“哈哈哈哈,我押了三百灵石在他身上,给我把他剁成肉酱!”
狂热的呐喊、恶毒的诅咒、嗜血的狂笑,与兵器碰撞的刺耳锐响、血肉被撕裂的沉闷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独属于黄泉坊的、混乱而癫狂的交响乐。
这里,正在进行“破道大会”的预选试练。
任何想要参加正赛的修士,都必须在这里,通过一场一对一、不计生死的血战,来证明自己拥有站上那个舞台的资格。
在南侧看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名带着白色帷帽,身形窈窕的女子,正静静地坐着。她周身的气息,与周围狂热而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正是改换了装束的苏念真。
她的目光,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猎鹰,锐利地扫过擂台上的每一个身影,扫过观众席上的每一张面孔。她在寻找,寻找那张让她夜不能寐的脸,寻找那双让她道心蒙尘的眼睛。
然而,一天一夜过去了,她一无所获。
这里有无数张凶悍、狡诈、麻木的脸,却没有一张是属于“李惊玄”的。她甚至催动了天道阁的秘法,感应着冥冥中的因果联系,却依旧找不到那个逆贼的半点踪迹。
“难道……他真的死了?”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带来的却不是快意,而是一种更加空洞的烦躁。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他必须,只能死在我的“霜落”剑下!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时,擂台一侧,一名身穿锦袍的主事高声喊道:
“下一场!‘狂刀’孟武,对——‘无玄’!”
听到“无玄”这个名字,苏念真只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并未在意。这两个月,黄泉坊声名鹊起的新人她也听闻过,但一个以修复法器闻名的“大师”,与那个窃取她清白、颠覆她认知的“窃道之魔”,在她心中,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类人。
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肩上扛着一柄门板般宽阔鬼头刀的壮汉,狂笑着跃上了擂台,正是那“狂刀”孟武。他每一步落下,都让黑曜石擂台发出沉闷的轰鸣。
而在他对面,一道黑色的身影,不急不缓地走了上来。
来人一袭黑衣,身形挺拔,他的步伐很轻,悄无声息,与孟武的霸道狂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那张冷峻而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得如同一潭万年不化的寒冰。
正是无玄。
在看台的另一侧,更高的贵宾席位中,凌阳子的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擂台上。他的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那个戴着帷帽的白色身影。
他看到苏念念真因烦躁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她紧握着剑柄的玉手,心中一阵刺痛,旋即,化为对李惊玄更深沉的恨意。
“师妹,别急……”他心中低语,“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露出马脚。到那时,我会亲手为你,清理掉这块污垢。”
而在斗场西北角的阴影里,一名红裙似火的女子,正慵懒地斜靠在一根巨大的石柱上。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一缕秀发,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扫过擂台。
夜姬已经将整个黄泉坊,用她妖族的秘法,“闻”了不下三遍。
她能嗅到这里每一个强者的气息,能分辨出数百种不同的杀意与欲望,却唯独找不到那股熟悉、让她又爱又恨的“死木头”的味道。
“奇怪……那家伙的气息,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她红唇微翘,喃喃自语,“难不成,他还能把自己的魂魄都换了不成?”
当她看到“无玄”登场时,也只是多看了一眼。
“嗯?这个人的气息……好干净。”她有些意外。在这座污浊的罪恶之城里,这个叫“无玄”的男人,其气息竟然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沉静、古拙,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有点意思。”她舔了舔嘴唇,来了些许兴趣,但也仅此而已。
这股“干净”的气息,与李惊玄那股带着倔强、不甘与“窃火”之种独特波动的气息,完全不同。
擂台上。
“小子,听说你是个修东西的?”狂刀孟武将鬼头刀重重地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今天,大爷就先把你打碎,再看看你能不能把自己修好!哈哈哈哈!”
面对这粗鄙的挑衅,无玄置若罔闻。
他的右手,缓缓握住了背后那柄长剑的剑柄,这是他从废品里捡到的。
“当——!”
开战的铜锣声,轰然敲响!
“给我死来!”孟武怒吼一声,拔起鬼头刀,整个人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冲撞而来。他高高跃起,双手握刀,挟万钧之势,当头劈下!
他身形暴起,‘力劈华山’——刀锋未至,那狂暴的刀风,已经压迫得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
这一刀,简单、直接、霸道!
面对这足以开碑裂石的一击,无玄的动作,却简单到了极致。
他没有硬抗,甚至没有拔剑。
只是在刀锋即将临头的刹那,他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
他身形一闪,‘冥魅幽形’——整个人化作一道模糊的淡影,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几乎是贴着刀锋的角度,向旁侧滑出三尺。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
“轰!”
孟武势在必得的一刀,重重地劈在了空处,在坚硬的黑曜石擂台上,斩出了一道深达半尺的恐怖刀痕,碎石四溅!
一击落空,孟武眼中闪过一丝暴戾。他不待招式用老,腰身猛地一扭,那门板般的鬼头刀,顺势横扫而出,带起一片死亡的扇形区域!
然而,无玄的身影,却如同鬼魅一般,早已出现在了他攻击范围之外的另一侧。
在台下众人看来,无玄就像是一片在狂风暴雨中,随波逐流的落叶,每一次,都在最惊险的时刻,堪堪避开孟武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他从不反击,只是不停地闪躲,看起来狼狈不堪,仿佛随时都会被那狂暴的刀锋劈成两半。
“搞什么?只会躲吗?”
“我还以为是什么高手,原来是个缩头乌龟!”
“孟武!砍死他!”
观众席上,嘘声四起。
苏念真也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无聊把戏。这个叫“无玄”的修士,身法虽有些诡异,但面对真正的力量,也只有逃窜的份,与那个敢于硬撼宗门、颠覆天道的逆贼,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夜姬则是看得津津有味,她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别人看的是热闹,她看的,却是门道。
“不对……这家伙,不是在躲。”她心中暗道,“他的每一步,都恰好落在对方力道的尽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处。他……是在观察!”
只有无玄自己知道,此刻,在他的‘窃火之眼’中,狂刀孟武的每一次攻击,其灵力运转的轨迹、肌肉发力的节点、乃至于呼吸的节奏,都化作了最清晰的数据,不断地被他读取、分析。
孟武的刀法,大开大合,看似威猛,实则破绽百出。
无玄在等,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他要的不是惨胜,不是鏖战,而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解决战斗。
终于,在连续劈出十七刀之后,孟武的气息,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紊乱。他为了追击无玄,强行变招,导致左肋之下,出现了一个瞬息即逝的空当!
就是现在!
一直被动闪躲的无玄,眼中寒光一闪,他不再后退,反而迎着那横扫而来的刀锋,不退反进!
“找死!”孟武见状大喜,刀势更增三分!
然而,就在那刀锋即将触及无玄身体的瞬间,无玄手中的长剑,终于出鞘了!
“铮——!”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响彻全场!
没有人看清他拔剑的动作!
众人眼中,只看到一道快到极致、朴实无华的黑色剑光,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逆势而上!
这一剑,没有华丽的道法,没有惊天的气势。
只有纯粹的速度、角度、与时机!
‘一念寂绝’!
这是他从“葬天剑种”第四式中,领悟出的、最纯粹的刺杀之剑!结合预见,进行无法反应的超速斩击!
“噗!”
一声轻微、利刃入肉的声音,被淹没在全场的喧嚣之中。
狂刀孟武那狂暴的刀势,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狞笑,还凝固着。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肋。
那里一柄古朴的黑色长剑,已经悄无声息地,贯穿了他的心脏。
无玄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与他错身而过,静静地站在了他的身后,缓缓地,将剑身上的血珠,甩落在地。
“你……”孟武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生命力,已经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他体内疯狂流逝。
“砰!”
他那庞大的身躯,轰然向前倒地,激起一片尘埃。
全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前一刻还在狂嘘呐喊的观众,此刻全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们甚至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眼中,那个一直狼狈逃窜的黑衣人,只是在最后关头,与狂刀孟武错身而过,然后……战斗就结束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孟武……死了?”
“我……我没看清啊!是孟武自己不小心摔倒,撞到他剑上的吗?”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大的哗然与不解。
苏念真的美眸中,第一次对这个“无玄”产生了一丝惊讶。她也同样没看清那一剑。但她能感觉到,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剑意,凌厉、纯粹,充满了死亡的终结意味。
“好快的剑……”她心中评价道,“是个厉害的剑客。可惜,终究只是个杀手,与那逆贼颠覆天道的魔性,截然不同。”
她再次移开了目光。
另一边,夜姬的眼中,却是异彩连连。
“漂亮!”她红唇轻启,无声地赞叹。那一剑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过她的眼睛。“以最微小的代价,换取最完美的结果。这个男人是个天生的猎手。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看向无玄的眼神,多了一丝玩味。
无玄对这一切,恍若未闻。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擂台主事面前,领取了一块代表着通过试练的黑色铁牌。
然后,在全场无数或敬畏、或疑惑、或贪婪的目光注视下,他将古剑重新背好,转身走下擂台,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次消失在了黄泉坊,那拥挤而混乱的人潮之中。
低调,而高效,这就是“无玄”的生存之道。
随着他的离去,主事高亢的声音再次响起:“预选试练结束!所有通过者,三日后,前往‘万宝楼’,参加大会第一关——鉴伪争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