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赎罪之路。
李惊玄背着夜姬,向着地图上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幻月域,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去。他不再像之前那般亡命奔逃,而是选择了一条更为隐蔽、也更为艰辛的路径。他穿行在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之间,双脚踏过冰冷的溪流与湿滑的苔藓;他行走于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之中,任由锋利的枝叶划破衣衫,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细密的血痕。
他像一个最孤独的苦行僧,背负着他所有的罪孽、悔恨与那一份微茫如星火的希望,踏上了一场不知终点的漫长旅程。
背上的夜姬,是他全部的世界。
她的身体很轻,轻得让他感觉不到重量,却又很重,重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份重量,源自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源自一个承载了整个种族存亡的皇女密誓。
苏念真那枚“固心丹”的药力,如同一道由磅礴生命力构筑的无形枷锁,将夜姬那缕,即将彻底消散的寿元之火牢牢锁住,让她暂时摆脱了立刻死亡的命运。但这仅仅是“锁住”,而非“补充”。她的生命本源,依旧是一片干涸枯竭的荒漠,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反而在这场颠沛流离的旅途中,被不断地消耗着。
大多数时候,她都处于深度昏迷之中,静静地伏在李惊玄宽阔而坚实的后背上,呼吸微弱得如同初生的猫崽,需要李惊玄侧耳倾听,才能确认那微弱的生机尚未断绝。她的身体依旧冰冷,仿佛一块无法被捂热的寒玉,李惊玄必须时刻分出一缕精纯的三色魂火,化作最温柔的暖流,渡入她体内,为她维持着最基本的体温,抵御着山野间的寒露与阴风。
偶尔,她会清醒过来。
那通常是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林间的薄雾,或是黄昏,最后一抹晚霞即将沉入地平线的时候。
每当这时,她从不会说一句抱怨的话,也不会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痛苦。她只是会静静地睁开眼,那双曾颠倒众生的桃花眼,此刻黯淡得如同蒙尘的宝石,却依旧固执地倒映着李惊玄一个人的身影。她会看着他那坚毅的侧脸,看着他因过度消耗神魂而日渐苍白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因缺少睡眠而密布的血丝,看着他那紧抿、早已干裂起皮的嘴唇。
然后,她会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冰冷的手,轻轻笨拙地替他擦去额角的汗水,或是抚平他眉宇间那道因忧虑而越刻越深的皱纹。
那触摸,轻柔得像一片羽毛的滑落。
每当这时,李惊玄都会立刻停下脚步,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般。他会找一处干净的溪边或平坦的草地,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一件最珍贵的、一碰即碎的瓷器般,将她轻轻放下。
他会沉默地为她梳理被山风吹乱、早已失去光泽的黑色长发。会用清水打湿布巾,笨拙地为她擦拭脸上的尘土。会拿出苏真念给的“增灵丹”,取出一粒,用自己的魂火将其化在温水里,然后用小勺,一小口一小口耐心地喂给她。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却又仿佛胜过了世间所有的甜言蜜语。一种沉重、悲伤而又无比默契的情感,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流淌,无声无息,却又坚不可摧。
“呆子,别背着我了……放我下来……你自己走吧……”这是夜姬清醒时,唯一会说的话。她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呢喃。
“闭嘴。”而李惊玄的回答,永远是这两个字。简单,粗暴,不带任何情绪,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温柔与坚定。
他一直在思索着能够真正救活夜姬的方法。
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都会在夜姬身边升起一堆篝火,然后盘膝坐下,一边为她输送魂火维持体温,一边将自己的神识沉入识海深处。他将“窃火者”那庞大而驳杂的传承记忆,翻了个底朝天,不放过任何一个破碎的片段,任何一丝可能。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尝试去解析“生命”本身的构造。
在他的‘窃火之眼’下,万事万物,皆是由能量构成。灵力是能量,魂火是能量,甚至连一块石头,都蕴含着其独特的能量形态。那么,生命呢?寿元呢?是否也是一种更高层次、更为复杂的“能量之火”?
窃火之道,能窃天地万物之“火”,能窃灵力,能窃能量,甚至理论上能窃取“生机”,但那都是建立在“掠夺”的基础上——从一个富足的源头,转移到另一个匮乏的容器。
而夜姬所需要的是“创造”,是从无到有地,重新点燃那早已熄灭的生命本源之火。
这已经触及到了“道”的禁区,是连上古“弃天之剑主”都未曾涉足过的、最为禁忌的领域。
每当他的神识试图触碰这个领域时,都会感到一种源自天地法则、最深沉的恐惧与排斥。
希望,渺茫得如同暗夜中的一粒微尘。
但他从未放弃。
每当看到夜姬陷入昏迷时那恬静而苍白的睡颜,看到她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他心中便如同被万千刀刃反复切割,痛不欲生。那份痛苦,那份深入骨髓的悔恨与自责,化作了最强大、近乎偏执的动力,支撑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精神,继续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蹒跚前行。
这一日,在连续穿行了数日的无人区后,他们携带的清水和干粮,终于彻底耗尽了。
看着背上夜姬那干裂起皮的嘴唇,李惊玄知道,他必须进入人族的城镇,进行补给。
这是一座位于苍云域边陲的小镇,名为“落风镇”。镇子不大,却因地处数条商道的交汇之处,显得颇为热闹繁荣。高大的青石城墙上,刻满了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李惊玄用一块从死去的妖兽身上剥下的、灰扑扑的兽皮,将自己和背上的夜姬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警惕而深邃的眼睛。他收敛了自身所有的气息,甚至用魂火模拟出一种普通凡人,因常年劳作而产生的气血亏败之象,让自己看起来,就如同一位最普通、带着重病家眷艰难求生的猎户。
他低着头,佝偻着身子,随着人流,一步步地走进了小镇。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两旁店铺林立,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江湖艺人的喝彩声不绝于耳,充满了浓浓的凡俗烟火气息。这久违的喧嚣与安宁,让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生死一线的李惊玄,感到了一丝恍惚与不真实。
他迅速在路边的杂货铺里,购置了足够的清水、肉干,和一些治疗外伤的草药。甚至,当他路过一家成衣铺时,看到橱窗里挂着的一件用雪狐皮毛制成的、厚实而柔软的白色斗篷,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用身上最后几块碎银,将它买了下了。他想夜姬畏寒,穿上这个应该会暖和一些。
他将所有东西都装进一个破旧的布袋里,原本打算立刻离开,不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多做停留。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从镇西的小门离开时,一股熟悉而又充满了暴戾敌意的气息,从不远处的茶楼二楼,一闪而逝!
那气息是赤火峰的功法!
李惊玄的脚步,猛地一顿!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他一寸一寸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眸,如两柄出鞘的利剑,瞬间穿透了街道上熙攘的人群,精准地射向那座茶楼的二楼窗口。
只见窗口边,几道身着青阳宗赤火峰标志性红色劲装的身影,正满脸震惊地看着他。当他们的目光与李惊玄对上的瞬间,那份震惊,立刻化作了无法抑制的狂喜与狰狞的杀意!
其中一人,立刻拿出了传讯玉简,拇指在上面飞速滑动,显然是在向什么人传递消息。
——被发现了!
李惊玄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已经如此小心,伪装得如此彻底,却还是在这座不起眼的小镇里,暴露了踪迹。
他没有任何犹豫,脚下猛地一踏,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不再掩饰身形,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更为偏僻的镇西方向,疾奔而去!
“是李惊玄!别让他跑了!”
茶楼之上,一声暴喝如惊雷般炸响,震得整条街道的凡人都为之耳鸣。
紧接着,数道燃烧着炽热火焰的身影,直接撞破窗户,如同下饺子一般,从二楼一跃而下,掀起漫天烟尘。他们落在街道上,发出一声声沉重的闷响,将青石板都踩得龟裂开来。他们看也不看周围惊慌失措的凡人,朝着李惊玄逃离的方向,疯狂追去!
整个落风镇,瞬间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