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山道上那抹墨绿身影越走越近,雪光映得他眉骨投下阴影,可那抹笑意却像从冰面下浮起的蛇信子——她与陆九相处三月,见过他替她包扎时的温吞,见过他易容成货郎时的狡黠,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笑,仿佛每道褶皱里都藏着刀尖。
小梅的手指攥住她衣角,玄石的寒气透过两人交叠的布料往骨头里钻。
白桃感觉后颈汗毛根根竖起,这是她做法医时养成的直觉——当死亡气息逼近,皮肤会先于大脑发出警报。
她不动声色将小梅往身后带半步,藏在袖中的银针囊轻轻滑动,八卦纹硌着掌纹。
“你来得正好。”陆九的声音飘过来,比山风还轻,“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白桃的瞳孔微微收缩。
往日陆九说话总带三分调笑,此刻尾音却像被刀削过般利落。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鞋尖往上扫:青布棉鞋沾着半片枯叶,步幅比寻常短两寸——是刻意掩饰跛足?
再看他肩头起伏,呼吸频率比常人快两拍,左肋处隐约有血渍渗透的暗痕。
“天机会的‘赤焰散’。”白桃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中毒后三时辰,袖口会渗暗红。你左手腕那道。”
陆九脚步微顿。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袖口,又抬眼时,笑意淡了些:“白法医的眼睛,比银针还利。”
小梅抱着玄石的手紧了紧,玄石表面的冰碴子簌簌落进她领口,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偷偷瞄白桃——姐姐的脊背绷得像弓弦,可指尖却在轻轻敲着大腿外侧,那是她们约定的“警惕”暗号。
山道拐过松树林,废弃的茶寮突然出现在眼前。
断瓦堆里长着枯黄的野菊,木窗歪斜着,漏出几缕风,卷起地上的积灰,在三人脚边打旋。
陆九伸手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坐。”陆九指了指桌角,自己却背对着窗坐下。
白桃拉着小梅在离门最近的位置落座,眼角余光扫过木桌——茶盏里结着黑褐色的茶垢,积灰上有新鲜的鞋印,是四寸半的圆口布鞋,和刚才庙里那四个黑衣男人的鞋印一模一样。
“要喝茶吗?”陆九从怀里摸出个粗陶壶,倒茶时手腕抬起,白桃瞥见他后颈有块不自然的白——易容膏的边缘。
她垂眸盯着茶盏里的倒影,水面晃了晃,映出陆九后颈那枚青黑色的刺青轮廓:是天机会的“九爪玄蟒”。
“陆先生今日似乎伤得不轻。”白桃突然起身,“我替你看看。”
她的手刚触到陆九后颈,他便僵成块石头。
银针尖刺破易容膏的瞬间,白桃闻到股熟悉的腥甜——是用朱砂混鹿胶调的易容膏,天机会的特供。
“你早知道。”陆九的声音闷在喉咙里,“从什么时候?”
“在庙里,你抬眼的那刻。”白桃的银针顺着刺青边缘游走,“陆九的左眉骨有道旧疤,是三年前替我挡子弹留的。你刚才挑眉时,那道疤没跟着动。”
陆九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像是烧红的铁块。
“但我是陆九。”他掀开左袖,小臂内侧一道蜿蜒的疤痕跃入眼帘——那是八卦纹,乾三连,兑上缺,正是祖父白景明用银针替人疗伤时特有的留痕。
“民国二十七年,白老先生在苏州城外救过个中了蛇毒的小叫花子。那孩子后来成了中统的陆九。”
白桃的呼吸突然一滞。
她记得祖父的笔记里写过,那年他随医疗队出城,确实救过个被蛇咬的男孩,只是名字没记全。
她盯着那道疤看了三息,银针缓缓收回。
“天机会三个月前抓了我。”陆九松开手,茶盏里的水纹还在晃,“他们逼我易容成各种人,探听中统的消息。我趁机……”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小梅怀里的玄石,“他们要在三日后破坏艮卦眼,用阴石镇住的龙脉眼一旦被毁,金陵地下的宝藏就会暴露。”
“所以你引我们来这里?”白桃的声音放轻了些,“证明你不是敌人?”
“证明我是。”陆九的拇指摩挲着茶盏边缘,“但我在反间。”
小梅突然拽了拽白桃的衣角。
她顺着小梅的目光看过去——茶寮外的竹丛里,有道黑影闪过,像是件黑布衫的下摆。
白桃猛地起身冲出门,只看见雪地上一枚铜制的牌子,被雪水浸得发亮,上面刻着个“巽”字。
“是庙里那住持的人?”小梅抱着玄石跟出来,哈出的白气模糊了睫毛。
陆九站在她身后,阴影罩住铜牌:“天机会的暗号。巽为风,主变动。”他弯腰捡起铜牌,指腹蹭过“巽”字凸起的纹路,“他们在提醒我,或者提醒你。”
山风卷着松针掠过三人头顶。
白桃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紫金山,山顶的天文台在雾里若隐若现。
她摸了摸袖中的银针囊,里面的八卦纹硌得掌心生疼。
“去紫金山。”陆九突然说,“艮卦眼在那里的古墓群。三日后……”
“我知道。”白桃打断他,目光落在他后颈尚未完全褪去的易容膏上,“但路上,你最好把剩下的事都说清楚。”
小梅抱着玄石往她身边凑了凑。
玄石的寒气透过棉衣渗进来,可白桃却觉得掌心发烫——紫金山的方向,传来若有若无的爆竹声,像是谁在远处放了串哑炮。
她望着那片白茫茫的山影,突然想起祖父笔记最后一页的话:“八卦为锁,人心为钥。”
此刻,那把钥匙,正攥在她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