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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白桃已在药堂前支起了竹凳。

她的手还带着昨夜霜丸的余温,却早将银针包在掌心焐得温热——这是祖父传下的规矩,施针前要让针具先沾了人气,才不会惊了病家的神。

老陈阿婆第一个坐过来。

她的手像枯树皮似的皱着,可脉息倒比前几日稳了些。

白桃捏起银针,在阿婆掌心“劳宫穴”上轻轻一点。

针尖刚没入皮肤半分,针尾突然震颤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扯着线。

她垂眸,见一滴黑砂正顺着针柄缓缓滚下,落在帕子上,竟发出细微的“滋啦”声。

“阿婆这两日可觉得哪里不得劲?”白桃的指尖压住穴位,面上还挂着惯常的温和笑。

老陈阿婆眯起眼想了想:“能有啥不得劲?就是夜里头……”她拍了拍心口,“心跟泡在凉水里似的,连梦都不做了。前日里我家小孙子说梦话喊‘要吃糖’,我倒羡慕得紧——我这把老骨头,多久没做梦了?”

白桃的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她不动声色用帕子裹起黑砂,封进随身的蜡丸里。

药堂后间的药渣堆得半人高,她蹲下去翻检,药香混着潮湿的霉味直往鼻腔里钻。

当那片染着朱砂痕迹的碎纸片被挑出来时,她的呼吸顿了顿——这是“镇魂引”的残符,本该在法事里烧成灰撒进护城河的东西,怎么会混在安神香里?

“他们不怕我们点灯,怕的是人人都想点。”她把碎纸片攥在手心里,转身时正撞进小梅的眼睛。

小丫头抱着药杵站在门口,晨光照得她发梢泛着金,“阿桃姐?”

“去把这月来求安神香的人名单拿来。”白桃将蜡丸塞进小梅手里,“记着,要连带着问他们买香时有没有见着穿青布衫、手腕有胎记的人——或者……”她顿了顿,“烙印。”

陆九混进市集时,正赶上“断问会”的人在贴告示。

红纸上的墨字还没干透,他凑近了看,“焚灰三日,心净无扰”八个字洇着水痕,倒像是血。

人群里有个穿灰布袄的老汉扯着嗓子喊:“前日里井里浮霜花,当真是神仙显灵?这会子又要焚灰,到底听谁的?”

“老丈,”陆九挤过去,伸手扶住老汉的胳膊,“您这把年纪,喝碗清心汤图个安稳不好?”他说话时垂着眼,余光瞥见施汤棚前排队的人手里都攥着黄纸包——里头该是“断问会”发的焚灰香。

那施汤的年轻后生抬头时,陆九的呼吸滞了半拍。

对方手腕内侧的皮肤泛着暗红,是新烙的“艮”字印。

他踉跄着栽进棚屋,额头撞在木桌上,听见后生喊:“快来人!这位爷昏过去了!”

棚屋的灶火映得人影子摇晃。

陆九闭着眼装晕,耳朵却支棱着——两个施汤人在灶边说话,一个压着嗓子:“上头说这汤要连灌七日,等他们连‘为什么’都问不出来,就成了。”另一个嗤笑:“那小丫头片子还在井边捣鼓,等焚完灰,看她拿什么共鸣!”

半夜里,陆九摸进灶房。

他从怀里摸出火漆碎屑,混着灶台上的药末撒进汤釜,又用蜡刀在锅底刻下“陆九到此”四个字——这是他当年在中统学的标记法,火烧过的痕迹会渗进汤里,喝下去的人准得犯迷糊。

次日清晨,市集里炸开了锅。

卖糖画的老张拍着大腿喊:“我昨儿喝了汤,夜里梦见个大老粗在我耳朵边嚷嚷‘陆九到此’,吓醒了一身汗!”卖菜的阿婶揉着太阳穴:“我家那口子更邪乎,说汤里有人说话,他非说要找刻字的人问个明白!”

“断问会”的告示被人撕了半张,施汤棚前冷冷清清。

陆九蹲在街角啃煎饼,看着那后生慌慌张张收汤桶,手腕上的“艮”字印被汗浸得发红——他知道,这把火算是点着了。

小梅是在日头偏西时去的井台。

她把铜符残片浸进水里,水面立刻起了涟漪。

她没运功,没吹笛,只是跟着水波的节奏呼吸。

忽然,井底传来震动,不是声音,是水纹撞着井壁的节奏——短,短,短,长,短,短,短,长……

“灯道禁语。”小梅的指尖轻轻叩着井沿,三短一长,像叩门。

巷尾传来“啪”的一声,是盲童阿毛在拍手。

她抬头,见那孩子站在墙根,盲杖戳在地上,小手一下一下拍着,节奏分毫不差。

“阿毛,你在拍什么?”隔壁的阿姐蹲下来问。

阿毛歪着头笑:“我听见井里有人敲门,我应呢。”

小梅的眼眶热了。

她把铜符贴在胸口,能感觉到那震颤顺着皮肤往心里钻——共鸣不是没了,是被压成了心跳,藏在每个人的血脉里。

夜探“断问会”总坛时,月亮刚爬上屋檐。

废弃书院的偏院长满了荒草,白桃的银针系着发丝探入门缝,针尖触地瞬间变黑,泥土里渗出暗红色的黏液,混着活灰的腥气。

“是活灰掺了朱砂。”她取出九寒散,混着灯心草灰捏成三枚药丸,“这药遇热成雾,能引动记忆。”

陆九易容成施药人时,镜子里的脸是陌生的——方下巴,浓眉毛,左眼角有道疤。

他把药丸混进清心汤,看白雾从碗里升起来,听见白景明的声音在雾里飘:“乾为天,天行健……”

喝了汤的阿婆突然抹起眼泪:“我想起我家老头子了,他临终前问我‘往后谁给你梳头发’,我当时光顾着哭,没答。”

卖鱼的阿叔拍着大腿:“我小时候问我娘‘为啥要攒钱’,她摸我头说‘等你长大就懂了’,可我长大这么些年,咋就忘了再问?”

归途经废祠时,小梅被香炉里的纸灰绊住了脚。

那些灰都是“问”字烧的,碎成一片一片,像被揉皱的星光。

她怀里的铜符突然发烫,烫得她鼻尖冒汗。

她把唇贴在符面上,轻轻呼气——没有声音,只有气。

风过祠堂,残瓦间突然响起一片低语。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该点灯吗?”“要是灭了呢?”“问了才知道。”

陆九握紧了白桃的手。

她的手还是凉的,可掌心的温度比霜丸更烫。

远处钟楼的锈钟突然动了,半声“当”卡在喉咙里,没入夜色。

城南某户人家,五岁的小栓子从梦中惊醒。

他摸过床头的炭笔,在墙上歪歪扭扭画了一道——这是他人生第一个字,横折钩还没写完,可谁都看得出来,是个“问”。

白桃翻着“静心丸”的服用记录时,油灯结了个灯花。

第七页纸角翘着,上面写着:“王记米行账房,晨起失语,非喉疾。”她的指尖停在“七”字上,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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