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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漫过城南青石板时,白桃的药摊已支好。

一方粗布铺在老槐树下,铜罐里煨着姜汤,蒸腾的热气裹着姜香钻进雾里。

她没挂招牌,只在竹架上系了缕银丝——比前几日更细些,在风里晃出半道银弧,倒像根未断的琴弦。

老妇人的咳嗽先撞进雾里。

那咳声带着破风箱似的哑,从巷口一路扯过来,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白桃抬头时,正见她扶着墙,灰布衫的袖口沾着草屑,额角汗津津的,显然咳得狠了。

白桃拍了拍竹凳。

老妇人踉跄着坐下,又咳起来,手攥着胸口的布扣,指节发白。

白桃没摸脉,反而倾身问:你上一次为别人停步,是哪天?

雾里的姜香顿了顿。

老妇人的咳嗽卡住了,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白桃。

她喉结动了动,像是要骂人,可话到嘴边又软了——这小娘子的眼睛太静,静得像药堂里泡了十年的琥珀,能照见人心里最皱的那道褶子。

我...我不看病。老妇人扯了扯衣角,咳两天就好。

那你坐这儿做什么?白桃伸手按住她腕子。

老妇人想缩,却被按住了,只觉腕上凉丝丝的,是银针的尖。

白桃没扎下去,针尖悬在穴上方半寸,凝出颗露珠似的霜珠,你闻见姜味了?

这汤里有紫菀、款冬花,止咳的。

可治不了心病。

老妇人突然哭了。

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泥点。

她抽抽搭搭说起上个月,女儿发高热走了,她蹲在床前给女儿擦脸,擦着擦着就想起灶上还熬着粥,于是起身掀锅盖,等再回头,女儿的手已经凉了。我当时就想,反正人都要走了,问她痛不痛有什么用?她攥住白桃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可刚才...刚才我突然想,要是她疼得说不出来呢?

白桃轻轻抽回手,将霜珠滴进粗陶碗。

姜汤立刻翻起细泡,像有星星在汤里打滚。她说。

老妇人捧碗的手直抖,喝到最后,碗底沉着粒褐色药渣——是白桃悄悄放的远志,安神的。

姑娘...老妇人抹着泪起身,你这摊子,明日还来吗?

白桃望着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雾里,指尖轻轻碰了碰竹架上的银丝。

银丝颤了颤,像在回应。

她想起昨夜小梅说的,灯心草的种子随着风散到了城角,或许这缕银丝,也是风带来的另一种种子。

码头的日头毒得很。

陆九扛着麻袋从跳板上走下来时,后背的粗布衫早贴在了身上。

工头叼着烟卷站在阴凉里,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新来的,这个月扣三成——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扛几趟?

陆九没说话。

他把麻袋摞进仓库,指腹蹭过墙角的火漆罐——是搬运西药箱时蹭上的,树脂混着他前晚在药堂讨的薄荷汁,黏糊糊的。

收工前,他装作擦汗,指尖在账本页角抹了抹。

工头没注意,只盯着他的背影骂:装什么哑巴!

第二日清晨,账房先生的尖叫穿透了码头的晨雾。

陆九正蹲在水边洗麻袋,听见那声音,嘴角扯了扯——他认得那尖叫里的慌,像当年中统档案室走水时,文书们翻找密卷的急。

邪门!账房先生举着账本冲出来,这页角的印子,昨晚还没有!工头凑过去看,就见每页纸边都有极细的暗纹,有的像虫爬,有的像符号,拼在一起竟成了一行小字:真言蚀伪。

这...这是局里的密文!工头的烟卷掉在地上,你...你到底是谁?

陆九扛起新麻袋,从他们中间走过。

阳光照在他后颈,那里有道旧疤,是三年前被日本人泼的火油烧的。

他没回头,只说:我是来搬货的。

午后的街巷飘着槐花香。

小梅提着竹扫帚走过时,墙根的灯心草已经没了花,却在石缝里钻出银丝,细得像蜘蛛丝,却比蛛丝韧。

她蹲下来,指尖轻轻弹了弹其中一根。

银丝震颤着,发出极轻的,像古寺里落灰的铜铃。

隔壁的小丫头听见了。

她正蹲在墙根玩石子,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子。

她扔下石子,从怀里掏出截炭笔——是昨天在白桃药摊捡的。

她踮着脚往墙上画字,歪歪扭扭的,最后一竖拖得老长,像根没力气的芦苇。

姐姐看!小丫头拽小梅的衣角,我画的!

小梅摸了摸她的羊角辫。

风掀起她的围裙角,露出里面别着的银饰——是白桃用断银针打的,刻着个极小的。再画个?她轻声说。

小丫头歪着头想了想,又在旁边画了个歪脖子的,炭灰簌簌落在银丝上,倒像是给丝线缀了星星。

白桃收摊时,暮色已经漫上了北极阁。

她抱着铜罐往回走,路过巷口那棵老槐树,忽然顿住脚步——竹架上的银丝断了半截,落在青石板上,蜷成一团,像条睡着的蛇。

她蹲下身,指尖刚要碰,银丝突然动了。

它缓缓展开,缠上她的中指,力度轻得像婴儿的手,却一下下跳着,和她的脉搏同频。

白桃屏住呼吸,想起上个月在小梅门前,霜丸坠着银丝飞向风里;想起老妇人哭着说我忘了问;想起墙头上小丫头画的字带着火星子。

你也在找什么?她轻声问。

银丝没有回答,只又跳了三下,然后松开,软塌塌地垂在她掌心。

夜里,白桃把银丝埋进陶罐。

她在药堂后院挖了把松针土,撒在罐底,又浇了点泡过灯心草的水。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陶罐上,像给它镀了层银。

她刚躺下,就听见的一声——是草芽顶破土的响。

她披衣起来看,陶罐里已经冒出两寸高的灯心草,叶片油绿,叶尖悬着颗露珠,在月光下亮得像只眼睛。

白桃伸手碰了碰露珠,凉丝丝的,指尖却多出点痒——像有什么在皮肤下挠,轻得像风。

陆九洗去一身汗泥时,月亮已经升到了河中央。

他低头看水,却被自己的倒影惊了——水面上的脸不再是一片狰狞的疤,而是有了模糊的轮廓,像蒙着层薄纱的画。

他伸手摸脸,皮肤还是硬的,可指腹下有细细的跳动,像有新的血管在生长。

若真能重见...他对着月亮低语,声音被风扯碎,我也不是了。

河面上的月亮碎成银片,又慢慢聚起来。

他站起身,裤脚沾着水,往回走时路过药堂后墙——那里有个陶罐,月光下的灯心草正轻轻摇晃,叶片上的露珠闪着光,像有人在里面点了盏极小的灯。

后半夜起了风。

白桃在睡梦里听见声,像有无数细手在挠窗纸。

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风却没停,它绕着陶罐打旋,吹得灯心草的叶片簌簌响。

不知什么时候,草茎上抽出了新的银丝,比从前更密,更亮,顺着陶罐的边缘爬出来,在地上织出细小的网。

等到天快亮时,那网已经爬上了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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