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影子刚覆上那道未显的卦纹,腕间银丝突然绷直如弦。
她垂眸看向青铜鼎,原本空荡的鼎内竟泛起细密的震颤,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刮擦内壁——不,更像无数人同时开口,声音叠成模糊的雾,裹着铁锈味直往耳朵里钻。
这是......她指尖微蜷,鼎身绿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银丝缠上鼎耳的瞬间,整条手臂像被雷劈了似的发麻,震颤顺着血管窜到后颈,连后槽牙都跟着发疼。
她想起昨夜在停尸房听见的那句问者不死,故鼎常空,原来不是无物,是装了一肚子咽不下去的话。
她摸出银针,针尖刚触到鼎沿,银白的针身突然浮起暗纹——是坤卦上六爻的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白桃瞳孔微缩,这卦象她熟,是祖母教她认的第一个凶险卦辞。
可此刻针纹不似凶险,倒像在提醒什么。
她闭了闭眼,舌尖抵着上颚,运起锁心者的内息。
心火顺着任脉往上涌,耳鼓地一声,那些叠在一起的低语突然分开了。
桃儿,药王宗的问......
白桃猛地睁眼。
这声音太熟悉了,是祖母临终前攥着她手腕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药炉的烟正往梁上飘,老榆木床吱呀响着,祖母的手冷得像块冰。
可此刻这声音却带着暖融融的灶火味,像是坐在堂屋八仙桌前,端着茶碗跟她说体己话。
不在书里......那声音继续,在不肯闭嘴的人心里。
白桃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跟着祖母夜探乱葬岗,祖母用银针挑开腐肉验毒,尸体嘴里塞着半块带字的布;想起三年前南京城破时,祖母把半本《药王秘录》塞进她怀里,自己却留在药铺引开日军——原来那些没说完的话,都藏在这里。
她咬破舌尖,一滴血珠坠进鼎心。
血没落地,反而腾起一团红雾,在鼎内打了个旋儿。
方才模糊的话音突然清晰如在耳畔,连祖母咳嗽的尾音都听得真真切切:记着,问是活人的事......可话音刚落,红雾又散了,低语重新缠成乱麻。
远处警笛声刺破夜雾。
白桃抱起青铜鼎起身,袖口扫过青石板上的卦纹。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不是害怕,是烫,像胸口揣了团火,烧得喉咙发紧。
玄武湖泵站的铁闸门响了一声。
陆九贴在管道后面,看两个日本兵正往水轮机上装电磁线圈。
他摸了摸兜里的腐草泥,泥丸还带着体温,混着的火漆粉在月光下泛着暗金。
八嘎!一个士兵踹了仪器一脚,指针还在狂摆,信号源明明在下游!
陆九屏住呼吸。
三天前他在焚化炉筛出的坎位囚徒,以水为牢,指的该是被日军关在排水渠里的守脉人。
可要是让他们换完这新式水听器,地脉的震动就再也传不出去了。
他蹲下身,把最后一枚泥丸塞进排水口。
泥丸遇水的瞬间,腐草的腥气漫上来,火漆粉随着水流微微发亮。
仪器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两个士兵扛起步枪就往下游跑。
陆九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拐角,立刻翻上通风井。
铸铁管的锈渣蹭得他手掌生疼。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刻刀,刀尖抵在管壁上——坎有险,求小得,这是《坎卦》九二爻辞,他在《周易集解》里读过,意思是虽处险地,但小的收获还是能求到的。
刻刀划动的声音很轻,混着水流声,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希望你们能看见。他对着管道轻声说。
月光透过通风口照进来,在管壁上投下他的影子,正好盖住刚刻好的字最后一笔。
东南旧水门的墙缝里渗出潮气。
小梅跪坐在青石板上,面前的银丝还悬在半空,像根被风拉直的蛛丝。
她怀里抱着个陶碗,碗里是灯心草新芽捣的汁,混着她晨露时接的唾液——祖母说过,药王血脉的唾液能养声,像喂鸟似的,得拿最金贵的东西喂。
她用指尖蘸了汁,涂在银丝根部。
丝线微微颤了颤,像只刚醒的虫子。
小梅闭着眼,按九息导音法弹动丝线:第一息轻,第二息重,第三息停......数到三十六次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风不止,丝不断......
声音从地底钻出来,像泡在水里的棉花,软塌塌的,却裹着股韧劲。
小梅睫毛颤了颤,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可又像在哪儿见过——或许是祖母的旧账本里夹的干花,或许是药柜最深处的陶瓮,总之是属于守脉人的声音。
东南有人,替我说话。那声音说。
小梅睁开眼。
墙缝里有微光闪动,像星星掉进了泥里。
她伸手碰了碰银丝,丝线立刻缠上她的指尖,凉丝丝的。
那你就听着,她对着地缝说,声音轻得像片叶子,我替你问。
防疫所地下室的霉味比白天更重了。
白桃蹲在停尸房中央,四具空棺一字排开,棺盖斜倚在墙根。
她摸出怀里的归元汤残渣——这是今早给假死的女守脉人喂的药,残渣里还留着人参和当归的味儿。
她用指甲挑了点,涂在每具棺的内壁,暗红色的药渣在木头上晕开,像血。
得罪了。她对着空棺轻声说。
然后她咬破食指,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淌。
她抬起手,对着空气一甩,血雾喷在天花板上,形成个模糊的符印——七日封语符,虽然过了七天,但符意还在,能骗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日本兵。
最后,她把青铜鼎倒过来,扣在中央地砖的凹槽里。
鼎口朝下的瞬间,地下室突然响起的一声,像口大钟被敲了个边儿。
四具空棺同时震颤,棺盖上的黄纸符落地。
白桃后退两步,看见每具胸口都浮出淡金色的光痕——是卦纹,随着心跳明灭,像活的。
八嘎!尸气!
门外传来枪托砸门的声音。
白桃迅速躲进装尸袋堆里,透过缝隙看见两个日本兵端着枪冲进来。
他们的手电筒扫过棺材,照见那明灭的卦纹时,其中一个士兵突然尖叫着往后退,枪都掉在地上。
撤!快撤!带队的军曹吼道,叫阴阳师来!
脚步声渐远后,白桃从装尸袋里钻出来。
她摸了摸青铜鼎,鼎身还带着方才震动的余温。倒鼎纳声成了,那些遗言回响顺着地脉传出去了,至少能让焚化令暂缓几天。
秦淮河的夜风裹着水腥气。
白桃抱着青铜鼎走到河岸时,看见陆九正蹲在石头上擦刀,小梅坐在他旁边,手里的银丝在月光下泛着银白。
鼎里的话说完了?陆九抬头问。
白桃点头:说了一半,又断了。
够了。陆九把刀插进刀鞘,至少他们知道,有人在听。
小梅突然了一声。
她手里的银丝原本缠着鼎耳,此刻竟缓缓松开,转而缠上白桃的手腕。
丝线轻轻扯了扯,像在确认什么。
它在交托。白桃摸了摸手腕上的银丝,鼎里的话说完了,接下来该我们说了。
陆九望着北极阁方向。
那里的钟楼废墟只剩半截,月光照在断墙上,像块破了的镜子。
突然,墙后闪过一点火光,又很快熄灭——是油灯,不是爆炸。
有人在等。陆九说。
白桃解下腕间的银丝,轻轻放进小梅掌心。
银丝缠上小梅的指尖,像在跟她打招呼。
风掠过灯心草田,草叶沙沙响,江底突然传来极轻的声,像古寺里的铜铃,又像有人在问:接下来呢?
小梅望着江面上的月光,笑了。
接下来,她对着银丝说,我们接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