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指尖在老匠人腕上轻轻搭着,那是一种几乎不存在的搏动,沉重、缓慢,仿佛大地每一次费力的呼吸。
九息,不多不少,恰好一动。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视线越过老匠人枯槁的肩膀,望向远处静立的九根石柱。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击中了她——这心跳,不,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心跳,这是一种与石柱完全同频的共振。
他不是被囚禁在这里,他是被炼化成了这地底深渊的一部分,一个活生生的、用来稳定阵法的器皿,一个守渊的阵眼。
他的生命力正被这九根柱子缓慢而持续地抽取,用以镇压地底更深处的东西。
白桃的心沉了下去,这比单纯的囚徒要残酷百倍。
她迅速从药囊中取出几块干净的棉布,浸透了活血通络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揭开包裹老匠人双脚的破布。
那双脚已经不成形状,血肉模糊,脚筋似乎都被挑断了。
她轻柔地将药棉裹上,动作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的瓷器。
“老人家,”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颤抖,“您走不动了。剩下的路,我们背您走完。”
话音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那九根沉寂的石柱表面,缭绕的雾气忽然开始流动,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汇聚成一道乳白色的光带。
光带在空中凝成一道柔和的弧线,精准地投射向地面,照亮了一处被黑暗吞噬的、通往地底更深处的幽暗阶梯。
与此同时,离宫火窑外围,一场死亡的伪装正在上演。
陆九知很清楚,日军即将引爆的毒雷一旦炸开,整个劳工营将化为炼狱,而任何正面的阻止都无异于飞蛾扑火。
他必须制造一个更大的混乱,一个能让日军自乱阵脚的混乱。
他躲在一个废弃的工棚里,用一块随身携带的蜡模飞快地重塑着自己的面容。
颧骨被垫高,鼻梁压塌,几分钟内,那张清俊的脸就变得臃肿而陌生。
他抓起一把冰冷的炭灰,混着地上的污泥,毫不犹豫地涂满脸颊和脖颈,最后甚至咬破舌尖,让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制造出内脏受损的假象。
做完这一切,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在重度劳役和毒气侵蚀下奄奄一息的劳工。
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溜到运尸车的必经之路上,在车子转弯的短暂间隙,他猛地发力,将自己抛入那堆叠如山的尸骸之间。
尸体冰冷的温度和腐烂的恶臭瞬间将他包裹,但他只是将自己埋得更深,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也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车轮颠簸,尸骸相互挤压,一截断骨狠狠抵在他的肋下,剧痛钻心,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车行至一道关卡,一名日军士兵似乎觉得尸体堆得太满,随意地抬脚,穿着硬底军靴的脚重重地踢在他的小腿上。
那是骨骼与神经的悲鸣,陆九知感觉自己的腿骨仿佛裂开,但他紧咬牙关,将呻吟和冷汗一同咽回肚里,任由从尸体间渗出的污血和污水灌入他的口鼻。
检查的士兵并未发现异常,挥手放行。
运尸车继续前行,最终停在了火窑最外围的一处卸尸坑旁。
就在几名劳工开始粗暴地将尸体拖拽下车时,陆九... ...知抓住了这片刻的混乱。
他像一条泥鳅,顺着一具尸体滚落的力道,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旁边的暗沟。
沟里满是令人作呕的淤泥,但他毫不在意。
他蜷缩在黑暗中,伸手探向自己身体的隐秘之处,摸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指节大小的微型火折子。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他艰难地爬向预先观察好的一个位置,那里堆放着大量被雨水浸湿又晒干的麻絮和废料,是火窑的引火之物。
“嗤”的一声轻响,火折子被点燃。
橘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动,像一朵死亡之花。
他将火苗凑近麻絮堆,干燥的纤维瞬间被引燃,火势借着风力,轰然升腾!
这堆废料里被他事先混入了不少硫磺和磷粉,燃烧之下,一股夹杂着刺鼻气味的黄绿色浓烟冲天而起,其形态和颜色,与日军内部资料里描述的毒雷泄露现象一模一样。
“毒气!毒气泄露了!”不知是谁用日语凄厉地喊了一声。
恐慌如瘟疫般瞬间在日军中蔓延开来。
对于那种能瞬间致人死地的武器,他们比谁都恐惧。
警报声尖锐地响起,驻守的日军阵脚大乱,军官们嘶吼着下达紧急疏散的命令。
陆九知趁着这片混乱,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地底深处,小梅牵着老匠人那只枯瘦的手,踏入了光径指向的阶梯。
第一层到了,这里被称为“饥层”。
四周的石壁上,刻满了栩栩如生的壁画,描绘着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
画中人那空洞绝望的眼神,仿佛能穿透石壁,直视人心。
小梅刚踏出一步,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便从她的腹中猛然炸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疯狂绞动她的五脏六腑。
饥饿,是极致的饥饿感。
眼前光影变幻,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她躲在破庙里,绝望地啃食着干硬的树皮,满嘴都是苦涩的木渣和血腥味。
“孩子,这不是幻境。”老匠人虚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是‘痛忆回流’。这壁画上每一个人的痛苦,都沉淀在了这片土地里。你得替他们,也替你自己,再吃一遍这苦,才能过去。”
小梅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腹中的绞痛让她几乎直不起腰。
她咬着牙,一步步向前挪动。
她的目光在昏暗中搜寻,最终在墙角发现了一块早已发霉、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黑饼。
她颤抖着捡起它,看着上面墨绿色的霉斑,童年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屈辱再次涌上心头。
但她没有犹豫,闭上眼睛,含着泪,将那半块霉饼用力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吞咽。
那味道,像是吞下了一口混着沙砾的烂泥。
可当她将最后一点碎屑咽下时,腹中的剧痛竟如潮水般退去。
周围石壁上的壁画,颜色开始迅速褪淡,最终化为一片斑驳的空白。
前方,通往下一层的通道缓缓开启。
两人继续下行,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是一种人间灾厄的重现。
在“疫层”,满地都是流着脓疮、腐烂不堪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恶臭。
小梅没有退缩,她走到一具尚有余温的孩童尸体旁,将自己的掌心轻轻覆盖在他的额头上,引动地气,将那份被疾病焚烧的痛苦,一丝丝地引入自己体内,代他承受。
在“战层”,无数刀枪剑戟在空中自行飞舞,带着凄厉的破风声,交织成一片死亡之网。
小梅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护住老匠人,任凭锋利的刀刃划破她的肌肤,温热的鲜血洒在青灰色的地砖上。
当她的血将脚下的一块方砖完全浸染时,所有的兵器瞬间静止,坠落在地。
直至抵达“哑层”,这里一片死寂,所有声音都被剥夺了。
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任何试图发声的人都会感到喉咙被死死扼住。
然而,本就不能言语的小梅,却成了这里唯一能够自由通行的人。
她带着老匠人,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穿行,畅通无阻。
终于,他们来到了第八层的尽头。
前方是一面巨大的石壁,上面并没有门。
然而,随着他们的靠近,石壁上竟缓缓浮现出一幅巨大的、闪烁着微光的经络图谱。
那图谱的走向,与小梅记忆中阿无在地上留下的那些杂乱足迹,惊人地吻合!
而在整个经络图谱的最中心,一个光点格外明亮,旁边标注着两个古篆——“艮·承泣”。
“艮·承泣……”老匠人喃喃自语,“艮为山,为止,承泣,承接眼泪之地……”
就在此时,白桃也循着光径的指引,匆匆赶到。
当她看到那幅巨大的经络图时,整个人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作为医者,她对人体经络穴位了如指掌。
她快步上前,从怀中取出随身的银针,对着图谱比对,口中喃喃自语:“承泣穴,足阳明胃经之始,位于眼眶之下……主治目疾,流泪……但不对,不对!在古籍的记载中,它还有一个被废弃的身份,它是人体奇经之中,唯一一个能够直接连通‘泪道’与‘地气感知’的交汇点!”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一个颠覆性的结论在她脑中成型:“阿无之所以能听到大地的哭声……之所以能与这地底产生共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不是感应到了这里,而是……他本身就是从这里‘长’出来的!”
话音未落,整幅经络图谱忽然爆发出一阵柔和的绿光。
那个被标注为“艮·承泣”的光点骤然亮起,紧接着,一只完全由光芒构成的赤足,竟从图谱中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那只脚印脱离石壁,悬浮在空中,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小梅面前的地面上,烙下一个清晰的、散发着微光的印记。
它像是一个邀请,又像是一种无声的交接。
万籁俱寂。
白桃怔怔地看着那个脚印,又看了看深不见底的前路。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老匠人这个“活阵眼”、地底的层层考验、这幅人体经络图,以及这个凭空出现的脚印,全都串联了起来。
一个庞大而精密的“系统”在她眼前展开。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
脉络已经清晰,方向也已指明,但这里错综复杂,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
他们看到的,是气的路径,是玄妙的指引,却不是脚下实实在在的、由石头和泥土构成的道路。
要想在这地下王陵般的地方精准地找到那个最终的核心,他们需要一份真正的地图,一份能为他们指引实体迷宫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