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虚幻的火焰身影,阿无,没有回答众人的疑问,只是沉默地飘向山顶的废墟,轻轻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山风凛冽,吹动他由火焰凝成的衣角,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他的声音不再通过空气震动传来,而是直接在每个人脑海中响起,冰冷而清晰,带着一种非人的漠然。
“灯需人魂为引,血为油,记忆为焰。”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锥,刺入众人的心底。
“七灯轮转,护佑金陵七十年。但每一次轮转圆满,灯火将熄,便需要一个新的守灯人,自愿步入中央的火坛,以身饲灯。”阿无的火焰身影顿了顿,似乎在等待他们消化这个残酷的事实,“我,是第三位。”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白桃更是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她一直以为祖父白景明是第二位,战死沙场,英魂归灯。
原来,在她祖父和她之间,还有一位无名的牺牲者。
“我祖父之后……”白桃的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来做第四个。”她挺直了脊梁,目光灼灼地看向那片废墟,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在她看来,这是白家的宿命,是她必须继承的荣耀与责任。
陆九的心猛地一沉。
他没有说话,而是趁着众人心神激荡之际,悄悄靠近了那盏被他打翻的铜灯。
他假意去扶,手指却飞快地在灯座内壁上摩挲。
来之前他研究过无数关于七星灯的古籍,知道这种法器往往在最隐蔽处藏有真正的禁忌。
指尖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他心中一动,借着月光仔细看去,一行比发丝还细的古篆文刻在暗处——献祭者不得为直系血脉,违则愿断。
短短十二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陆九脑中炸开!
他猛然抬头,望向那个自称阿无的火焰身影,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
阿无……并非英魂归来。
他根本不是什么守灯人,他只是一个被困在这无尽循环中的替死鬼!
是七年前,为了延续灯火,被选中的另一个牺牲品!
而白桃,作为白景明的亲孙女,一旦踏入火坛,她不仅会白白死去,更会因为触犯了“不得为直系血脉”的禁忌,导致整个愿力系统彻底崩塌!
七星灯将彻底熄灭,金陵城积攒了七十年的庇佑,将毁于一旦!
“不行!”陆九低吼一声。
但白桃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不顾陆九的阻拦,径直走向废墟中央那个浅坑,那里便是火坛的遗址。
她没有丝毫犹豫,拔出随身短刀,在自己白皙的手掌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温热的鲜血立刻涌出,滴落在干涸的泥土上,瞬间被吸收殆尽。
她将流血的手掌用力按在灯座上,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紧接着,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躺着一根通体乌黑的长针,针尾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玉。
这是药王宗秘传的“凝愿针”,能将人的精气乃至寿命,强行注入法器之中。
她神情肃穆,举起凝愿针,对准自己的眉心,低声道:“弟子白桃,愿以十年寿元,续我祖父未尽之愿!”
就在那闪烁着寒芒的针尖即将刺入火焰的瞬间,陆九如猎豹般扑了上去,不是抢针,而是一掌狠狠拍在铜灯上!
“哐当——!”
铜灯翻滚着飞出去,灯油洒了一地,灯芯的火焰骤然熄灭。
“陆九你疯了!”白桃厉声尖叫,双目赤红。
“疯的是你!”陆九的声音比她更大,更嘶哑,“你祖父根本没死在战场上!他死于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他当年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守灯人,必须是与白家‘非亲非故却甘愿赴死’之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陆九从怀里甩出一件油布包裹的东西。
布包展开,是一张泛黄的老旧照片。
照片上,一群身穿日军军服的人正围着一个燃烧的火坛合影,时间标注是1937年。
在照片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一个身穿长衫的年轻人,面容清瘦,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与挣扎——那正是年轻时的白景明。
而在照片中央,那熊熊燃烧的火坛里,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正在被烈焰吞噬。
那轮廓,分明也是“白景明”的模样!
真相,在这一刻血淋淋地揭开。
当年,白景明找到了一个与自己容貌相似的死囚,用他替代了自己,完成了第一次献祭,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这片土地的愿力。
就在众人被这残酷的真相震慑得无法言语时,一直蜷缩在角落里、抱着那个胎发团的小梅,突然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
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猛地仰起头,双眼翻白,瞳孔消失不见。
一段完全陌生的、艰涩拗口的方言从她口中清晰地吐出,那声音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古老而悲怆:
“别让灯选她……灯……要的是孤魂……孤儿、寡妇、无名者……他们……他们才是地语的母音……”
话音刚落,小梅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彻底昏厥。
而她一直死死抱在怀里的那个胎发团,竟毫无征兆地,从发丝的缝隙间渗出了一颗颗暗红色的血珠,诡异至极。
一片死寂中,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哑婆,缓缓抬起头。
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惊恐,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默默地解开自己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满头银发如月光般倾泻而下。
她从发根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被红线紧紧缠绕的细长银针。
那根针,是她三十年前,为自己那个刚出生便夭折的孩子下葬时,钉在襁褓上的“安魂钉”。
“我早该去了。”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像是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也像是对自己一生的交代。
次日子时,夜最深沉的时刻,七盏灯的方位上,再次响起了那种穿透灵魂的嗡鸣。
陈哑婆换上了一身早已不穿的旧式稳婆衣裳,那是她接生过无数生命,也送走过一个生命的见证。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用稻草扎成的、不成形体的草人,象征着那些在战乱中无人问津、无名无姓的孤儿。
她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火坛。
没有悲壮的诀别,没有激昂的言语。
她只是走着,口中哼唱起一段早已失传的《送魂谣》。
那歌谣没有歌词,只有苍凉的曲调,仿佛是土地本身的叹息。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她每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焦土便会无声地裂开,从裂缝中,生出一朵晶莹剔透、状如泪滴的白色小花。
一步一花,一路盛开,仿佛是这片承载了太多苦难的大地,在为她送行。
当她走到火坛中央,歌谣也恰好唱到了最后一个音节。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脸上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纵身跃入了那片虚无的火焰之中。
刹那间,光芒万丈!
山顶其余六个方位的残灯,在同一时刻轰然爆燃,火焰冲天。
紧接着,从废墟的最深处,一道前所未有的璀璨光柱拔地而起,第七盏主灯缓缓升空,自动归位。
七道光柱在夜空中交织,投射出一幅巨大而繁复的全新卦图。
与古籍中记载的方位截然不同,这幅卦图的方位全数逆移——乾居东南,坤处东北,离反在西北……整个卦象宛若天地倒悬,乾坤颠倒!
“婆婆!”白桃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扑向火坛,伸手想去捞取那最后的灰烬,却被一股无形而温暖的气流轻轻托起,无法靠近。
空中的卦图缓缓旋转,最终定格。
光芒汇聚,在卦图中央投射出七个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沉重的大字:
你们才是新的灯。
陆九怔怔地望着那七个字,又下意识地望向远方金陵城的轮廓,那里灯火依稀。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轻声呢喃道:“原来我们一直找的,不是怎么保住过去……是学会怎么烧自己。”
风起了,卷起火坛中最后一捧余烬。
那灰烬不再是肮脏的黑灰色,而是闪烁着点点银芒,如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轻柔地落在山顶每一个幸存者的肩头、发梢,像一场庄严肃穆的无声加冕。
那灰烬触及肌肤,却没有寻常的冰冷,反而透出一股奇异的温热,仿佛陈哑婆燃烧的魂魄并未散尽,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微的火种,烙印在他们每个人的命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