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政使司左参议钱大人的来访，果然如凌越所料，是一场精心伪装的试探。
钱参议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儒雅，言谈举止滴水不漏。他绝口不提“隆昌号”或织造局，只说是恰巧路过，听闻凌副使近日为公务操劳，特来探望，又说些无关痛痒的官场闲话，称赞凌越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然而，在那看似温和的目光深处，凌越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审视与计算。对方每一句客套的背后，似乎都在衡量着凌越对案情的掌握程度，探测着他的底线。
凌越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谦和，只道是分内之事，不敢言劳，将一切打探都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反而时不时抛出几个关于钱粮赋税、地方治理的问题，反将一军，显得自己全心扑在按察使司的常规公务上。
一番虚与委蛇下来，钱参议似乎并未得到想要的信息，最终打着哈哈，留下几句“若有难处，尽管来寻”的空头承诺，便起身告辞。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凌越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目光变得冰冷。钱参议的到访，非但没有打消他的疑虑，反而更像是一种确认——对方已经察觉到了调查的逼近，并且开始感到不安了！
压力如同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他立刻加派人手，一方面继续紧盯“隆昌号”和“福鲸号”的动静，另一方面，开始秘密调查钱参议及其妻弟的详细背景、财产状况、人际关系网。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快，必须在对方反应过来，彻底切断线索或毁灭证据之前，找到突破口！
然而，对手的反击，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狠辣。
是夜，杭州城再次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掩盖了无数声响。
凌越仍在签押房内挑灯夜战，分析着各方送来的情报。王砚和秦虎也被召来，一同商议。
“……如此看来，那二十斤‘赤丹’的缺口，几乎可以确定是通过做假账流入了‘隆昌号’之手。”王砚指着账册上的几处关键数据，语气肯定，“而经手这批物料出入库的几个关键吏员，不是突然告病，就是家中有急事，这两日都未曾上值，像是约好了一般。”
“避风头？”秦虎浓眉紧锁，“还是已经被灭口了？”
凌越脸色阴沉：“都有可能。‘福鲸号’那边呢？”
“船已基本装货完毕，船员大半到位。根据码头眼线回报，他们补充了大量淡水和食物，足以支撑远航。若无意外，明日傍晚涨潮时，便会启航离港。”秦虎答道，“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好两条快船，都是熟悉海路的老手，只要它一动，我们就能远远跟上，绝不会丢！”
“好！”凌越精神一振，“这是目前最关键的线索！只要跟住‘福鲸号’，就能找到那个‘老地方’，人赃并获！”
就在此时，窗外风雨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丝极不和谐的、轻微的“咔哒”声。
凌越话音一顿，秦虎已然脸色微变，猛地转头望向窗外，手按上了腰刀：“什么声音？！”
几乎就在同时！
“咻！咻咻！”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撕裂雨幕，穿透窗纸，直射房内！目标明确，正是灯下议事的三人！
是弩箭！而且是军中制式的强弩！
“大人小心！”秦虎反应极快，怒吼一声，一脚踢翻身前的沉重木桌！“哐当”一声巨响，木桌倾倒，堪堪挡住大部分弩箭，箭簇深深钉入桌面，尾羽剧颤！
王砚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凌越虽惊不乱，就势滚倒在地，避开了散射范围，心脏狂跳不止。
刺杀！竟是如此直接的刺杀！
对方狗急跳墙，竟敢在按察使司衙门内，对一位副按察使下手！
第一轮弩箭刚落，窗外已然响起兵器交击之声和怒喝声！显然是负责护卫的巡捕营兵士与来袭的刺客交上了手！
“保护大人！”秦虎拔刀出鞘，护在凌越身前，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门窗方向。
雨声、喊杀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响成一片！来袭的刺客显然都是好手，动作狠辣，配合默契，且毫不恋战，一击不中，便试图借着雨夜掩护撤退。
凌越在秦虎的护卫下，迅速退到内室墙边，大脑飞速运转。是谁？是钱参议派来的灭口？还是“隆昌号”背后的势力想要阻止调查？或是那一直隐藏在幕后的“老先生”终于出手了？
这场刺杀，恰恰证明了他调查的方向完全正确，已经深深刺进了敌人的核心！
外面的打斗声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渐渐平息。一名浑身湿透、带着血腥气的校尉冲进来禀报：“大人！来袭者约七八人，悍不畏死，被我们击杀四人，其余负伤遁入雨夜，弟兄们正在追捕！”
“可有活口？”凌越急问。
校尉面露愧色：“对方……一旦受伤无法逃脱，立刻咬碎了口中预藏的毒囊，无一活口。”
死士！凌越心中一寒。训练如此有素的死士，绝非普通商贾或一般官员能够驱使！
“加强戒备！全面搜查衙门内外，看看有无其他线索！”凌越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惊魂稍定，王砚被人搀扶下去休息。秦虎指挥着人手清理现场，查验刺客尸体。
凌越独自站在狼藉的签押房内，看着那钉满弩箭的桌面和破碎的窗棂，夜风裹着冷雨吹入，带来浓浓的血腥味和死亡的寒意。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感压上他的心头。
对手的猖狂与狠辣，远超他的预计。这已不是简单的官商勾结，其背后必然牵扯着拥有巨大武力和决断力的恐怖势力。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事，脸色骤变！
对方既然能对自己下手，那么……同样参与了核心调查、甚至提供了关键思路的沈荆澜呢？！她一个弱质女流，如何能抵挡这等手段？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刚才面对弩箭时更甚！
“秦虎！这里交给你！赵铭，备轿！不，备马！快！”凌越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抓起披风便向外冲去。
雨夜街道空旷无人，凌越纵马疾驰，心中如同被烈火炙烤。他不敢想象，若是因为自己，让她受到丝毫伤害……
快马赶到沈荆澜居住的小巷，远远便看到小院门扉紧闭，似乎并无异样。但他心中不安更甚，不及敲门，直接翻身下马，施展轻功跃入院墙！
院中寂静，只有雨打芭蕉之声。客厅暗着，唯有书房有一点微弱灯火。
凌越心跳如鼓，猛地推开书房门！
只见沈荆澜正坐在灯下，手中捧着一卷书，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到，愕然抬头。她安然无恙，只是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凌……凌越？”她放下书卷，站起身，眼中满是惊讶和关切，“如此大雨，你怎么……”
话音未落，凌越已几步抢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箍得那样紧，身体甚至带着淋雨后的湿冷和微微的颤抖，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确认她的真实存在。
沈荆澜彻底愣住了，手中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她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和那份几乎不加掩饰的后怕与恐惧。
“你……你怎么了？”她轻声问，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紧绷的脊背，“出了什么事？”
“没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凌越的声音闷在她的颈窝，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他稍稍松开她，双手仍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目光急切地上下打量，“刚才有没有什么异常？有没有陌生人来过？”
沈荆澜摇摇头：“没有。我一直在家看书。到底怎么了？”她看着他从未有过的慌乱神色，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
凌越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了一下心绪，将衙门遇刺之事简略说了一遍，略去了血腥细节，只强调对方是冲着他来的死士。
沈荆澜听得脸色发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他们竟敢如此猖狂！”她立刻明白了凌越方才的失态所为哪般，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酸楚。
“此地不宜久留！”凌越果断道，“对方既已对我下手，难保不会查到你这里。我必须立刻安排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不。”沈荆澜却出乎意料地拒绝了，她反握住凌越的手，目光虽然仍有惊惧，却异常坚定，“我若此时突然消失，岂不更惹人疑窦？反而坐实了我与你的关系匪浅，知晓内情。他们若真想对我不利，躲在何处都能被找到。”
她顿了顿，看着凌越焦急的神色，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若担心，便多派些可靠的人手在附近守护。但此刻，我绝不能自乱阵脚，更不能成为你的拖累。”
凌越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知道她说得有理。将她藏起来，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可是……”他仍不放心。
“没有可是。”沈荆澜抬手，轻轻拂去他肩上的雨滴，动作自然而温柔，“凌越，我说过，愿与你同进同退。这并非戏言。风雨已至，你我更需镇定。你若因我而分心，才是真正中了对方的诡计。”
她的冷静与勇气，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安抚了凌越焦灼的心。他望着她，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再次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这一次，不再是恐慌的紧箍，而是充满了感激与珍重。
“好……但我必须加强这里的守卫。从今日起，我会让秦虎安排最得力的人，十二时辰不间断护卫此院。你也要答应我，若无必要，绝不出门，一切小心。”
“嗯。”沈荆澜依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窗外雨声未歇，杀机依旧四伏。但在这间温暖的书房内，两人相拥的身影却仿佛凝聚了面对一切狂风暴雨的勇气。
然而，无论是凌越还是沈荆澜都清楚，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仅仅是一个开始。更大的危机，正伴随着那艘即将启航的“福鲸号”，一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