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观之行已箭在弦上，但凌越心中却始终萦绕着一个更为阴森、却苦无实证的猜想——那些夭折的孩童，恐怕并非仅仅死于最后一次 的急性投毒。在这之前，那些孩子是否早已被更为隐秘的方式，缓慢地侵蚀着健康？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若真如此，那幕后之人的耐心与狠毒，将远超寻常宅斗。
然而，验证此猜想，难度极大。宝哥儿及其他早夭孩童的遗体早已入土为安，苏家绝无可能同意开棺进行二次验尸，尤其是探寻这种难以察觉的慢性毒害。直接验尸之路已断。
“大人，”沈荆澜见凌越眉宇深锁，沉吟片刻后开口道，“虽无法再验遗骸，但毒理之道，并非仅有验尸一途。若孩子们生前长期接触微量毒物，其影响或许会体现在他们用过的物品上，尤其是那些可能被反复啃咬、沾染唾液汗液的贴身之物或玩具上。某些剧毒之物，即便微量，长期累积，亦可能在器物上留下极难彻底清除的痕迹。”
凌越目光骤然锐利：“你的意思是……”
“或许，我们可以设法找到那些孩子生前最常接触的物件，尤其是婉柔姨娘可能经手或有机会触碰的，”沈荆澜语气冷静却坚定，“用特殊的药液和方法进行萃取检验，或能发现寻常清洗无法抹去的毒物残留。这虽不如验尸直接，但若成功，亦是铁证！”
凌越深吸一口气，这无疑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方向！但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一旦走漏风声，那些证物极可能被迅速销毁。
“王砚！”凌越立刻低声吩咐，“你带几个绝对可靠的心腹，以‘复核婉柔姨娘院内所有物品，寻找可能遗漏的毒药线索’为名，暗中重点搜寻已故小主子们的旧物，尤其是玩具、磨牙棒、小碗勺、枕头被褥等可能入口贴身的物品。动作要快，要隐秘，找到后立刻秘密送来！”
“是！大人！”王砚领命，匆匆而去。
另一方面，凌越再次拜访了苏伯庸。这一次，他不再提及验尸或具体案情，而是以“理清婉柔姨娘所有罪证，防止其有余毒残留危害其他子嗣”为由，要求全面查阅苏家近几年来为各位小主子采购药材、补品、乃至玩具器皿的账目记录，“以免其中混入由婉柔姨娘经手的有害之物”。
苏伯庸听闻是为了防范未来风险，虽觉繁琐，还是应允了，吩咐账房配合。凌越知道，从这些官方账目中找到直接证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对方绝不会如此愚蠢。他真正的目的，一是借此施压，观察苏家内部反应；二是或许能从中发现一些异常的资金流向或采购方式，作为旁证。
果然，账目看似清晰合规，并无明显破绽。但凌越还是让王砚暗中抄录了所有与孩童用品、药物相关的记录，以备后续分析。
真正的压力和干扰，很快便再次到来。
徐世峰又一次“适时”来访，这次他带来的并非道士，而是一位自称是苏家远亲、在京师太医院任职多年、如今致仕还乡的老太医。
“凌大人，苏先生，”徐世峰笑容可掬，“这位是陈太医，最擅儿科千金之术。听闻家中孩童连遭不幸，老人家心中挂念，特来看看。陈太医在宫中见多识广，或能看出些我等凡夫俗子看不出的关窍。”
这位陈太医须发皆白，态度倨傲，言语间充满了京官的优越感，对凌越这位地方按察副使也只是微微颔首。他提出要看看最近中毒被救回的三房幼子，以及查阅之前夭折孩子的诊籍脉案。
凌越心中冷笑，这又是徐世峰的一招棋！请来所谓的“权威”，企图从根本上否定慢性中毒的可能，将一切归咎于“小儿体质孱弱”、“时疫所致”或“照顾不周”。若让此人定了调，他后续的所有调查都会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沈荆澜再次悄然上前，对着陈太医款款一礼，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原来前辈是太医院国手，晚辈失敬。晚辈近日翻阅各位小公子旧日医案，于几处脉象记载及用药思路颇有不解之处，譬如宝哥儿去世前半载，曾有一段时日脉象沉细欲绝，却又偶见滑数之象，用药似乎……？”她精准地抛出了一个专业问题，既显示了自身功底，又将话题引向了细节探讨。
那陈太医本以为应对一个地方小吏及其女助手易如反掌，没想到对方开口便直指专业核心，且问题刁钻，他若不慎答错，反而损了自家名头。他只得捻须沉吟，打起精神应对：“这个……小儿之脉，本就变化微妙，须结合望闻问切综合判断，岂可单凭脉案妄下结论？至于用药，各地大夫手法不同，或许有其考量……”
沈荆澜却不依不饶，接连又问了几个极其专业的问题，都是围绕慢性中毒可能出现的细微、矛盾体征展开。她引经据典，言辞清晰，竟将那陈太医问得有些应接不暇，额头微微见汗。徐世峰在一旁，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
凌越趁机开口，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太医远道而来，辛苦了。然，苏家小儿接连夭折，案情疑点甚多，本官奉旨查案，不敢有丝毫疏忽。既然陈太医亦觉小儿脉象复杂，难以单凭旧案断症，那不如待本官将此间证物、供词详查完毕，形成案卷后，再请陈太医一同参详斧正，如此方为稳妥，不致误导判断。”
他这话绵里藏针，既堵住了对方的嘴，又牢牢将调查主导权抓在手中。陈太医悻悻然，不好再强求什么。徐世峰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却也只能打着哈哈圆场过去。
送走这两位不速之客，凌越和沈荆澜都松了口气。这场小小的交锋，更让他们确信，对方正在千方百计地试图将调查引入歧途。
就在这时，王砚终于带着人回来了。他们此行颇为艰难，各房主母对此十分抵触，推三阻四。但在凌越的严令和王砚的坚持下，还是秘密带回了几件东西：一个宝哥儿生前咬得满是牙印的软木摇铃、一个三房夭折小姐用过的旧襁褓、还有几件从废弃玩具箱底层翻出的积木。
东西不多，且看上去陈旧却干净，似乎早已被遗忘。
凌越和沈荆澜立刻再次将自己关进静室。他们知道，希望渺茫，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沈荆澜取出她精心配制的数种药液——有些能显现某些金属毒素的色泽反应，有些能萃取有机毒物，还有些能增强特定气味的挥发性。过程极其繁琐细致，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的操作。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一件件物品经过不同的处理，大多毫无反应。那软木摇铃被浸泡萃取后，溶液依旧清澈；襁褓的布片经过药液熏蒸，也无特异变化。
凌越的心渐渐下沉。难道他的猜测错了？
最后，轮到那几块色泽暗淡的旧积木。沈荆澜将其分别放入不同的器皿中，加入特制药液，微微加热，仔细观察着液体的任何细微变化。
就在凌越几乎要放弃时，沈荆澜突然低呼一声：“大人，看这个！”
只见浸泡着其中一块红色积木的器皿中，原本无色的药液，边缘竟开始呈现出极其淡薄、却肉眼可见的诡异一圈紫罗兰色！而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与之前糖罐夹层、布老虎填充物同源的甜腻异香，随着加热缓缓散发出来！
“这是……？”凌越瞳孔骤缩。
“这种显色反应……”沈荆澜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我曾在一本西域传入的残破毒经上见过类似记载，描述的是一种名为‘彼岸絮’的海外奇毒，其性极缓，微量长期接触，可损及心脉与神智，尤对幼儿为甚！其残留物遇此‘牵机引’药液，加热便会显出淡紫色！”
她小心地用银簪挑起那块积木，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终于在木头一道极细微的裂缝深处，看到了一点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暗沉胶状残留！
“毒物被混合在某种胶质里，填塞在木缝中！”凌越瞬间明白了，“孩子玩耍时，手口接触，汗水唾液慢慢溶解胶质，毒物便一丝丝地被吸收进去！日积月累……”
慢性毒杀！钝刀割肉！
这手段，比一次性下毒更为阴险狠毒，更能完美地伪装成“体弱夭折”！
所有的推测都被证实了！这已远非内宅妇人所能企及，必然有一个精通海外奇毒、掌握高超下毒技艺的网络在背后支撑！其目标，直指苏家的未来——他们的子嗣！
而这块积木，经由王砚暗中查问，最终被一个老嬷嬷回忆起来，似乎是去年……一位与苏家有生意往来的南方海商送来的“舶来玩具”之一……
线索，再次隐隐指向了海外！
凌越握着那块冰冷的积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
细思极恐！
而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咄”的一声轻响，一支弩箭竟穿透窗纸，深深钉入他们面前的桌案上！箭杆上绑着一小卷绢帛。
秦虎怒吼一声，瞬间带人冲出院落追踪，却只见夜色茫茫，哪还有刺客踪影？
凌越面色铁青，解下绢帛展开，上面只有一句潦草的警告：
“止步玄真，可保平安。”
对方不仅知道他们的发现，连他们下一步的目标是玄真观，都一清二楚！
这深宅大院内，究竟还藏着多少双眼睛？
凌越猛地攥紧绢帛，眼中燃烧起冰冷的火焰。
威胁？这只会让他更加坚定！
玄真观，必须立刻去！而且要更快，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