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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秋天,比江南来得更凛冽些。澄清坊的官邸里,那几棵老槐树的叶子已染上了深浅不一的黄色,风一过,便簌簌地往下掉,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带着点儿脆响。

凌越坐在书房窗边,手里捧着一卷《大明律》,却半晌没翻动一页。来京已半月有余,“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个正三品的头衔听着光鲜,实则清闲得让人发闷。每日点卯应卯,翻阅些无关痛痒的陈年旧案卷宗,参与些礼仪性的朝会,剩下的便是这仿佛没有尽头的“候任”。

他知道这是京中的常态,也是某种无形的较量。野猪岭的刀光剑影似乎还留在眼底,但在这四九城里,所有的争斗都化作了更隐晦、更熬人的东西——规矩、程序、还有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客套。

“大人,”王砚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壶新沏的茶放在书案上,语气里带着点儿小心翼翼的试探,“吏部那边……还是没信儿?”

凌越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循例问过了,只让安心等待。说是秋闱刚过,各部都在忙,官员铨选之事,恐要延后。”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挑不出错处,却也堵得人无话可说。

秦虎在一旁擦拭着他那口几乎从不离身的朴刀,闻言哼了一声,声音闷闷的:“要我说,就是晾着咱们!这鸟官当得,浑身不得劲!还不如在地方上痛快!”

“慎言。”凌越瞥了他一眼。秦虎立刻噤声,只是脸上还带着不忿。这官邸内外,不知有多少双耳朵,一句话说错,就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荆澜端着一碟刚烘好的茯苓糕进来,闻言轻声接话:“秦叔也是着急。不过夫君,既来之则安之。正好你也趁这机会好好歇歇,处州那时落下的伤,还需静养。”她将糕点放在凌越手边,眼神温柔却坚定。自入京后,她便在附近寻了间小药铺坐诊,既不引人注目,也能继续她的医道,更为这略显憋闷的日子添了些许生气。

凌越对她笑了笑,接过糕点。他知道荆澜是宽慰他。只是他这人,天生就不是能闲得住的性子,尤其是明知暗处有汹涌潜流,却只能困在这方寸之地空等,这种感觉实在磨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守门的老仆引着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来人约莫三十多岁,身着青袍,看着是个八九品的低级御史,脸上带着几分惶急,额角还冒着细汗。

“卑职都察院经历司知事,赵诚,参见凌大人!”那人一进门便躬身行礼,语气急促。

凌越眉头微挑。经历司是都察院内管理文书档案的部门,一个八品知事,按理没资格也没必要直接跑到他这位“候任”的副都御史家里来。

“赵知事不必多礼,有何事?”凌越放下糕点,坐直了身子。

赵诚喘了口气,也顾不上礼仪了,急声道:“回大人,冒昧打扰,实是因今日接连收到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移文,报上来的几桩案子实在……实在有些蹊跷,按例需报都察院知悉。但几位堂上官(指都御史、副都御史等主要领导)今日恰巧都不在衙内,左副都御史李大人方才吩咐下来,说……说凌大人您如今在京,可先行阅览此类文书,熟悉事务。卑职不敢耽搁,这才贸然送来,请大人过目。”他说着,从怀中取出几份文书,双手呈上。

凌越心中一动。左副都御史李大人?那位素以谨慎、甚至有些胆小怕事闻名的李大人?他会主动让自己插手事务?这倒是稀奇。是试探,还是真的忙不过来,顺手推给自己这“闲人”?

他面上不动声色,接过文书:“有劳赵知事了。”随即对王砚使了个眼色。王砚会意,上前客客气气地将赵诚引到外间用茶稍候。

凌越展开那几份文书,快速浏览起来。文书来自不同城区,记录的是近日发生的三起死亡事件,均被初步认定为“自杀”。

第一起,死者是国子监的一名老博士,姓周,年近花甲。案发地点在其独居的书房内。文书称,周博士前几日还曾与人讨论经义,并无异常。被发现时,他端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额头抵在摊开的书页上,像是倦极小憩。然而手中却握着一把裁纸刀,刀尖精准地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现场门窗紧闭,无闯入痕迹。邻舍称前夜未闻任何异响。遗书……没有。

第二起,死者是一名颇有名气的绸缎商,姓钱,家资颇丰。死在自家库房里,周围是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他是用一匹悬挂在房梁上的厚重织锦,自缢身亡。发现他的是铺子里的老伙计。文书备注,钱商人近日刚谈成一笔大生意,心情甚佳,还许诺给伙计们涨工钱。自杀?毫无征兆。遗书?同样没有。

第三起,就在昨日,死者是一名退役的老兵,据说是嘉靖年间在蓟镇打过仗的,姓孙,平日以替人看家护院、或者帮镖局押些不太重要的货为生。死在了城外一所破败的土地庙里。他是用自己的腰刀抹了脖子,刀还紧紧握在手里。发现他的是几个顽童。庙里无甚香火,平日罕有人至。老兵性格孤僻,但也没听说有什么活不下去的难处。遗书?依旧没有。

三个人,身份迥异,生活轨迹毫无交集,死亡地点也相隔甚远。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文书写得条理清晰,现场勘验记录也看似完备,都得出了“排除他杀,系自寻短见”的结论,按流程报都察院备案。

看起来,似乎只是三起令人唏嘘却互不相关的寻常自杀案。

但凌越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太干净了。

现场太干净,结论太一致,而且,都缺少一个最直接的东西——动机。一个即将荣休的老学究,一个生意兴隆的富商,一个虽然清苦但也勉强糊口的老兵,他们为何要在看似平静无波的日子里,用如此决绝的方式了结自己?连只言片语都不留下?

尤其是那老兵,死在土地庙……一个看家护院、偶尔走镖的人,会选择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自刎?

多年的刑侦本能,让他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寻常的气息。

“王先生。”他扬声唤道。

王砚立刻走了进来,赵诚也惴惴不安地跟了进来。

“赵知事,这三起案子,经办之人可还发现其他异常之处?比如,现场是否有不属于死者的物品?死者临终前可有特殊举动?”凌越问道。

赵诚努力回想了一下,摇摇头:“回大人,文书上所载便是全部。顺天府和兵马司的爷们儿都经验老到,既已结论自杀,想必……想必是无疑的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下级官吏特有的谨慎,显然不想节外生枝。

凌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知道,按京城衙门的办事规矩,这种结论清晰、无苦主闹事的“自杀”案,通常就会这样归档结案,不会再深究。

“夫君,可是有什么不对?”沈荆澜轻声问,她注意到了凌越神色的变化。

凌越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再次扫过那三份文书,缓缓道:“三个人,死法不同,却都像是……安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没有挣扎,没有犹豫,甚至连一点痛苦彷徨的痕迹都没留下。”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纷落的黄叶,声音低沉下去:“自杀之人,往往心绪激荡,或绝望,或愤懑,或恐惧。现场或多或少会留下这种情绪的痕迹——打翻的器物、凌乱的脚步、甚至是指甲里的挣扎痕迹。但这三处现场,描述得都过于……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刻意安排好的。”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吹落叶的沙沙声。

秦虎忍不住嘟囔:“难不成是见了鬼了?”

“不是鬼。”凌越的目光锐利起来,“是人。如果是他杀,那凶手……手段太高明了。高明到足以骗过所有初看现场的老手。”

他猛地站起身:“赵知事。”

“卑职在!”

“回复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这三起案子,都察院认为尚有疑点,需进一步核查。案发现场,务必派人看守,保持原状,未经允许,不得任何人触碰破坏!”

赵诚吃了一惊,面露难色:“大人,这……案子已结,只怕顺天府和兵马司那边……”

“照我的话去办。”凌越的语气不容置疑,“若有疑问,让他们左堂官来找我。另外,立刻备车,先去……去看看那位老兵的现场。”土地庙相对偏远,可能保留的痕迹更多些。

“是……是!”赵诚被凌越陡然散发出的气势所慑,不敢再多言,连忙躬身退出去安排。

王砚面露忧色:“大人,您方才说李大人只是让您阅览,我们直接插手,是否……”

“顾不了那么多了。”凌越打断他,眼神灼灼,“王先生,你不觉得这像是一种挑战吗?如果真是高明的犯罪,那凶手就在这京城里,看着我们。如果我们都因为规矩、程序而视若无睹,那才是真正的失职。”

他拿起那份记录老兵死亡情况的文书:“一个老兵,用腰刀自刎……创口的角度、力度,是否真的符合自刎的特征?现场血迹喷溅的形状呢?文书上都语焉不详。”

他看向沈荆澜:“荆澜,恐怕也要劳烦你一趟了。”

沈荆澜立刻点头:“我明白,若需验看,我义不容辞。”她知道,在这种疑案面前,她的医术毒理知识或许能派上关键用场。

秦虎早已按捺不住,唰地一下将朴刀归鞘,挺胸道:“大人,我去准备车马护卫!”

凌越深吸一口气,胸腔中那股被闲置多日的郁气仿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面对谜题时的兴奋与凝重。

帝京的水,果然深不可测。他原本以为风暴会来自官场倾轧,或是旧敌报复,却没想到,竟会以这样一种离奇诡异的方式,悄然拉开序幕。

三起看似无关的自杀,三个悄无声息逝去的生命。

是真相果真如此,还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

他必须亲自去看一看。

马车很快备好,在赵诚的引导下,一路出了城门,朝着那座破败的土地庙驶去。车轮碾过官道的尘土,也碾碎了京城午后那看似平静的假象。

凌越坐在车内,目光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望向窗外。秋意渐浓,远山萧瑟。

他知道,自己这“候任”的清闲日子,恐怕是到头了。一场隐藏在完美自杀背后的智力游戏,已经开始了。而他,绝不能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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