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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脊关外,寒风凛凛。

一个身穿破旧羊皮袄的老者,安静地站在吊桥前。

他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杖,杖头深嵌入干裂的土地。

风沙刮过,堆积在他脸庞深陷的沟壑里。

他身后,两个十几岁的少年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他们仰着头,眼神里混着好奇与畏惧,偷偷打量高耸的城墙,和墙上那些沉默如铁的大晏士兵。

“哪来的老东西,军机重地,滚!”城楼上的守卫厉声呵斥,满脸不耐。

“老朽巴图,来自黑山羊部落。”

老者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声,异常清晰。

“听闻大晏的‘不败战神’在此设擂,广邀天下英雄。老朽不才,也想来讨教一二。”

“就你?”

守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下打量着他,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老家伙,你这把骨头,够不够哈丹首领一拳?别是活腻了来送死的!”

巴图不恼,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扬声道:“真正的勇士,不仅在力量,更在智慧。”

“若‘不败战神’的英雄擂,只欢迎四肢发达的莽夫,那老朽即刻便走。”

这话像一盆冷水。

守卫的笑声顿时卡在喉咙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边的动静,飞快地传回了主帅营帐。

“一个老头子?还敢大放厥词?”

刚领命出去的高顺去而复返,满面怒容,“将军,这分明是来砸场子的!末将去把他轰走!”

“轰走?”

戚清辞正裹着那件黑色大氅,在火盆边取暖,闻言,慢悠悠地抬了抬眼皮。

“为什么要轰走?”

【来了来了,第一个踢馆的。还是个玩心眼的,这说话有点水平哈。】

“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能有什么本事?英雄擂何等紧要,岂容此等宵小戏耍!”高顺瓮声瓮气。

“高将军,”戚清辞的声音很轻,却让高顺心头一跳,“陛下的英雄令上,可写了年龄限制?”

“这……倒是没有。”

“可写了,只准武夫参加,不准文人开口?”

“也……没有。”

“那不就结了。”

戚清辞站起身,那件过分宽大的黑氅,反衬得他脸色苍白,却也让他整个人透出一种不容辩驳的决断力。

“英雄,不问出处,不问年龄。”

“他敢来,就说明他有倚仗。把他请进来。”

“将军,不可!”高顺急了,“此人来历不明,万一是刺客……”

“高将军。”戚清辞打断他,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这里是龙脊关,是你的地盘。如果连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头都让你如此紧张,你这个主将,是不是也该换人了?”

高顺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不甘堵在胸口,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

“萧统领。”戚清辞转向帐内那道沉默的身影。

“劳烦你,亲自去‘请’一下这位巴图老先生。”

让萧烈去,是重视,也是震慑。

玄影卫统领亲迎,谅那老头也不敢玩火。

就算有什么意外也能第一时间制服老头。

“是。”萧烈领命而去,身影消失在帐口。

很快,巴图被带了进来。

他一进帐,目光便越过旁人,精准地锁定了主位上的戚清辞。

“老朽巴图,见过戚将军。”他不卑不亢,只微微躬身。

巴图的官话说的不错,戚清辞居然听不出一点口音。

“巴图先生请坐。”戚清辞抬手,示意一旁的座位,“先生远道而来,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巴图坐下,毫不拖泥带水,“老朽有一事不明,想请将军解惑。”

“请讲。”

“将军设英雄擂,许以重利,引我草原勇士齐聚于此,自相搏杀。”

巴图的声音不疾不徐,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灼灼的盯着戚清辞脸上的细微变化。

“胜者,再替将军去斗哈丹。”

“此计,可分化草原,可借刀杀人。如此阳谋,老朽佩服。”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带着质问的锋芒。

“只是,将军是把我草原所有汉子,都当成了见利忘义、出卖兄弟的蠢货吗?!”

话音落下,帐内温度骤降。

高顺勃然变色,猛地踏前一步,腰间刀柄发出刺耳的摩擦音:“老东西,你敢在将军面前放肆!”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巴图毫无惧色,甚至没有看高顺一眼,目光直视着戚清辞,“将军用金银封地,来衡量我草原勇士的荣耀,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侮辱!”

【哟呵,起手就扣大帽子,想用民族情绪来瓦解我英雄擂的根基?道德绑架我?老先生,你这路数很脏啊。】

戚清辞在心里给巴图点了根烟。

他抬起一只手,一个极轻微的下压动作,便止住了怒目而视,即将拔刀的高顺。

而后,他竟亲自提起火上温着的铜壶,走到巴图面前。

滚烫的茶水被注入巴图面前空着的粗陶碗里,发出“咕嘟”的声响。

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先生的话,说对了一半。”

巴图端起茶碗,碗壁的温度烫着他的掌心,他锐利的视线穿透水汽,落在戚清辞脸上,等他后话。

“对的那一半,是这确实是阳谋。”

戚清辞的坦白,让巴图准备好的一肚子慷慨陈词,瞬间堵在了喉咙口。

“我大晏与草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是狼牙贪婪,是哈丹嗜血。”

“我设擂,是告诉所有人,大晏不惧一战,但也愿意给和平一个机会。”

他话音顿了顿,唇角勾起一道极浅的弧线,带着几分悲悯。

“至于先生说不对的那一半……”

“先生当真以为,我拿出的黄金封地,是为了收买谁,侮辱谁?”

“难道不是?”巴图反问。

“不。”戚清辞摇头,“那不是收买。”

“那是投资。”

“投资?”巴图的眉头紧紧锁起,这个词汇超出了他的认知。

“我投资的,是草原的未来。”

戚清辞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能绕过耳膜,直接在人胸腔中震荡。

“先生的黑山羊部落,有多少丁口?”

“每年寒冬,风雪埋葬的牛羊,和那些挺不过去的老人孩子,又有多少?”

戚清辞反问巴图。

巴图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那些比你们更弱小的部落呢?他们是不是连一块像样的盐巴都换不到,只能领着孩子去舔舐盐碱地里的苦土?”

“而狼牙部呢?”

“他们霸占着最肥美的水草,垄断着与大晏的商路。”

“他们吃肉,你们喝汤。”

“他们一句话,便能决定一个部落的生死存亡。”

戚清辞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没有给巴图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将草原上血淋淋的现实,撕开一道口子,赤裸裸地摆在老人面前。

他不需要回答。

因为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先生,我说得对吗?”戚清辞挑眉。

巴图沉默了。

戚清辞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刀子,而是盐,是粗粝的沙,就着他亲手揭开血痂,狠狠地揉进去。

“英雄擂,不是为了让你们自相残杀。”

戚清辞站起身,他身形清瘦,投下的影子却将老人完全笼罩。

“是给你们这些被压迫、被剥削的部落,一个掀翻牌桌,自己坐上庄位的机会!”

“胜者,得到的不是黄金和封地。”

“他将得到我大晏的友谊!”

“得到一条直通龙脊关的黄金商路!他可以用最公道的价格,换走你们过冬续命的盐、铁、布匹和粮食!”

戚清辞俯身,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他将成为草原新的王!”

“一个由我大晏亲自册封,亲自扶持的王!”

“他将带领你们,建立新的秩序!一个人人都能吃饱穿暖,不再需要看狼牙脸色的新秩序!”

话音落下的瞬间,帐内死寂。

高顺的呼吸都停了,骇然地看着戚清辞,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位将军。

册封草原之王?这是何等忤逆之言!

角落里,一直如同影子的萧烈,那垂下的眼睑微微一动,握着刀柄的右手,五指无声地收紧了。

巴图的呼吸陡然粗重,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戚清辞。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熄灭多年的灰烬深处,终于被这番话,重新点燃一丝丝细微的火星。

那是名为“野心”的烈火。

【跟我谈大义?我直接跟你谈生存。活下去,才是最大的大义。】

戚清辞在心里冷哼,他太懂这些在底层挣扎的人,最渴望的是什么。

“先生是聪明人。”

戚清辞的声音直起身子,拉开了距离。

是继续给狼牙当一条随时会被宰杀的狗,还是抓住这个机会,成为人上人。”

“先生,应该知道怎么选的。”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筹码。

“当然,先生年事已高,亲自上擂台确实勉强。但先生的智慧,却是草原上最宝贵的财富。”

“我需要一个人,替我将今天这番话,传遍整个草原。让所有还在观望的部落,都明白英雄擂的真正意义。”

“事成之后,黑山羊部落与龙脊关的贸易,免税三年。”

巴图“霍”地一声站起。

动作之快,完全不像一个古稀老人。

他手中的粗陶碗因为这个动作,“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戚清辞,“你能说的算?”

“当然。”戚清辞自信一笑。

【先把你忽悠瘸了再说。晏北玄那家伙,总不至于这点权限都不给我。】

说不心动是假的,巴图的理智在不停的拉扯。

“老朽……明白了。”

巴图深深吸气,而后,对着戚清辞,行了一个草原上最郑重的大礼,将额头深深抵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老朽,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很好。”戚清辞满意地点头,“高顺!”

“末将在!”高顺一个激灵,立刻抱拳。

“给巴图先生安排最好的营帐,好酒好肉,即刻送去。另外,派一队亲兵,二十四时辰‘保护’先生的安全。”

“是!”

高顺大声领命,他领着巴图出去时,再看这老头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鄙夷,转为一种困惑。

他没完全听懂那些大道理。

但他看明白了。

将军只用了几句话,一壶茶的功夫,就让这个来势汹汹、兴师问罪的老头,变成了一把指向草原内部的、心甘情愿的刀。

这手段……神了!

接下来的几天,在巴图这个“草原意见领袖”的卖力奔走下,一个极具煽动性的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烧遍了整个龙脊关外。

“大晏将军要扶持我们自己的王!”

“英雄擂的胜者,不是大晏的走狗,是草原未来的主人!”

“打败哈丹,就能拿到直通大晏的商路!”

“盐!铁!粮食!我们缺的,大晏都给!”

关外聚集的部落越来越多。

从最初的几百人,迅速膨胀到数千人。

无数帐篷密密麻麻地铺开,白天黑夜,人声马嘶,从未停歇。

空气中弥漫着狂热、躁动与贪婪的气息,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烁着对未来的渴望。

戚清辞站在城楼上,风将他的黑色大氅吹得猎猎作响。他冷眼看着关外鼎沸的人潮,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鱼饵已经撒下,鲨鱼,也该来了。

就在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扬起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烟尘。

大地开始轻微地震颤。

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卷着狂沙,正朝着龙脊关的方向疾驰而来。为首一人,身形彪悍如熊,肩上扛着一柄狰狞的狼牙棒。

正是哈丹。

“报——!将军!哈丹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斥候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愤怒,“他还……他还带了一个人!”

戚清辞立即举起千里镜,望向那片烟尘。

镜头里,哈丹的战马之前,赫然用绳子拖拽着一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在沙地上翻滚、摩擦,早已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块。

从那破碎不堪的甲胄残片上,戚清辞辨认出,那是大晏的制式军甲!

他的手猛地一紧。

他调整焦距,镜头拉近,那张被血污和沙土糊满的脸孔,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戚清辞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抽干了。

手中沉重的千里镜从指间滑落。

一旁的萧烈眼疾手快,伸手稳稳接住。

是陈默!

那个被他派出去,分化拉拢小部落的副将,李广利的左膀右臂!

【操!】

戚清辞猛地转身,一手死死按住胸口,弯下腰,剧烈地咳起来,咳得想吐。

一股浓重的铁锈般的腥甜,猛地从喉咙深处涌上了舌尖。

随之涌上来是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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