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
当戚清辞念完最后一本奏折,他放下册子,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持续数日的诵读,耗尽了他全部的精神。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不再属于自己,每次吞咽都带着钝痛。
反观龙床上的晏北玄,精神状态一日好过一日,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今天,晏北玄甚至让小德子去办了一件事。
一件戚清辞完全没料到的事。
午后,四个太监抬着一个物件走进殿内,沉重的脚步声落在地面。
戚清辞闻声睁开眼,目光投过去,眼角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那是一把椅子,下面装着两个轮子。
椅身是紫檀木所制,木料的颜色很深。轮毂、扶手与靠背的连接处,全部用的黄金。
日光穿过窗棂,照在那黄金部件上,反射出晃眼的光。
“你要这个做什么?”戚清辞没忍住,开口问。
“朕在殿内待久了,出去走走。”晏北玄的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你现在能出去?”
“坐着它,为何不能?”晏北玄的目光转向他,嘴角向上动了动,“你来推。”
戚清辞:“……”
【我真是天真。】
【我只当他是个皇帝,却没料到他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
【念奏折,当熏香,做仆人,这些都不够,现在直接让我当推车的?下一步是不是要我学驴叫给他听?】
最终,在紫宸宫的御花园里,出现了一幅景象。
大晏的皇帝,晏北玄,坐在那把紫檀木与黄金打造的轮椅上,在日光下眯着眼。
而大晏的将军,戚清辞,黑着一张脸,在后面推着轮椅。
晏北玄的指令没有停过。
“往左,去湖边,那里的锦鲤肥。”
“慢一些,路不平,你想颠死朕?”
“停下,朕要看鱼。去那边廊下,把鱼食拿来。”
戚清辞额角的筋络一下一下地抽动。
他的手掌握着紫檀木的推手,木质的冰冷触感从掌心传来。他感觉身体里有根弦,已经拉到了最满。
【再多说一句,只要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把你和这把破椅子一起踹进湖里喂王八,让你跟你的肥锦鲤作伴!】
他心里的念头翻涌,轮椅上的人却忽然没了声音。
晏北玄回过头。
他冲戚清辞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不同于他平素挂在脸上的表情。
没有审视,没有戏弄。
他唇角上扬的弧度很小,眼中也没有那种看人的傲慢,更没有算计时的光。
这是一个……戚清辞一时间无法定义,也无法理解的表情。
很安静。
甚至,很干净。
这份干净,让戚清辞的心跳漏了一瞬。
他看惯了晏北玄的各种面具,此刻,他的心出现了动摇。
【他又在玩什么花样?】
【新的把戏?】
【厌倦了之前的折磨方式,所以换了一种?】
戚清辞在心里快速地分析,试图从晏北玄的脸上找出破绽。
他失败了。
那张没有完全恢复血色的脸上,除了那一点笑意,便再无其他。
“戚清辞。”
他听到晏北玄叫他的名字。
不是“戚将军”,不是“爱卿”,也不是带着命令的“戚清辞”。
他的声音不高,吐字清晰,穿过御花园的风,落进戚清辞的耳朵里。
这三个字,被他说得很郑重。
戚清辞握着推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紫檀木坚硬的触感,让他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停顿。
“何事?”
他的回应很短,声音没有起伏。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掩盖自己那一瞬间的失措。
他不能被晏北玄影响。
绝对不能。
晏北玄没有马上回答。
他的目光从戚清辞的脸上移开,缓缓下落,最后停在自己的右腿上。
那条腿被夹板固定着,直直地搁在脚踏上。
白色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用厚重的木板固定着,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摆放。
它看上去,没有半点属于活人的气息。
就只是一截挂在他身上的,无用的东西。
【看它做什么?】
【现在知道疼了?知道后悔了?】
【晚了。】
戚清辞在心里冷哼,面上没有变化。
他看着晏北玄的动作,看着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条腿。
然后,晏北玄的目光,又一次抬起,重新落回到戚清辞的脸上。
那双眼睛……
戚清辞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他看不懂晏北玄此刻的眼神。
那里面有太多的东西,他无法解读。
“朕在想,”
晏北玄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
风吹过湖面,带着水汽,也吹动了他额前的发丝。
“若是朕这条腿,一直好不了……”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很有分量。
“废了……”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在戚清辞的心里砸出了一个坑。
戚清辞的心脏收缩了一下。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戚清辞想让晏北玄闭嘴,想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可他张不开嘴。
他的身体,他的声音,都不受控制。
只能看着晏北玄,看着那张离他不过几尺的脸,听着那个声音,继续往下说。
“你是不是就会一直留在朕身边……”
“像现在这样,推着朕……”
“哪儿也去不了。”
这几句话,他说得断断续续。
这不是玩笑。
也不是试探。
戚清辞从晏北玄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答案。
那是一种近乎扭曲的执念。
那执念是燃烧的火,而在火的深处,是无边的黑暗,是对被抛弃这件事的恐惧。
疯子。
这个念头,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出现在戚清辞的脑海里。
晏北玄是个疯子!
他真的会这么想!
他也真的敢这么做!
为了一个能将自己永远绑在身边的理由,他甚至不惜……废掉自己的一条腿。
这个认知,让戚清辞感到一阵惊悚。
他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晏北玄的底线。
他错了。
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底线。
就在戚清辞被这个想法惊得浑身僵硬,手脚冰凉时,晏北玄眼中的情绪,忽然变了。
那一点外泄的真实,被他收了回去。
随之代替的,是戚清辞再熟悉不过的,那种带着玩味的笑意。
他的眼睛重新眯起,眼底的光,也变得危险起来。
刚才那个流露出偏执与恐惧的人,不是他。
一切,都只是戚清辞的错觉。
晏北玄伸出手指,不紧不慢地,点了点自己身下的轮椅。
指尖叩击在黄金扶手上,发出“叩,叩”两声轻响。
那金色的光,映在他的眼底流转,华丽又冰冷。
晏北玄看着戚清辞,一字一顿,用一种宣布结果的口吻,说道:
“所以,你要是想跑……”
他的声音拖长,每个音节都带着压力。
戚清辞的心提了起来。
他盯着晏北玄的嘴唇,等待着晏北玄的后续。
晏北玄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朕的轮椅,”
“也可以借你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