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流转,窗外的梧桐叶早已落尽,只剩下遒劲的枝桠在冬日苍白的天空下,勾勒出疏朗而坚韧的线条。寒风凛冽,空气中弥漫着干冷的味道,阳光虽然明亮,却失去了温度,如同巨大的探照灯,将世界照得清晰而冷寂。城市在严寒中瑟缩着,人们行色匆匆,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中。
然而,在新居那间充满暖意的阳光房里,却是一派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景象。双层玻璃将寒意彻底隔绝,地暖系统让整个空间温暖如春。午后的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玻璃顶棚,洒下满室金辉,光柱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如同跳跃的金粉。四周的绿植在暖阳下舒展着枝叶,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空气中漂浮着水仙花清雅的香气和书页淡淡的墨香。
萧惊弦半靠在阳光房中央那张宽大舒适的躺椅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薄毯。他的面容在温暖的阳光下显得平和了许多,长期的精心调养使他褪去了病重的憔悴,虽然清瘦依旧,但肌肤有了光泽,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深邃,只是那沉静中,多了几分历经生死后的通透与淡然。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毯子上,另一只手则握着一卷摊开的古籍,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似乎并未聚焦,像是在阅读,又像是在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与温暖。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萧逐云的生日。
往年,萧逐云的生日或许会在剧组、在朋友的小聚中度过,简单而随意。但今年,意义截然不同。这是他们携手闯过生死难关、搬入新居后的第一个生日。没有邀请任何外人,萧逐云只想和父亲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个只属于他们的、充满感恩的日子。
午后三点,阳光正好。萧逐云端着刚切好的、摆成莲花状的水果拼盘走进阳光房,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爸,吃点水果吧,今天阳光真好。”
萧惊弦闻声抬起头,放下书卷,目光温和地落在儿子身上,微微颔首。他的眼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同于往日的柔和光彩。
萧逐云将果盘放在父亲手边的小茶几上,自己也拉过一张藤编的矮凳坐下。父子二人一边吃着清甜的水果,一边闲聊着,话题琐碎而平常,无非是窗外的鸟雀、哪盆绿植新发了嫩芽、或是书中某句有趣的见解。气氛温馨而宁静,如同这满室的阳光,暖融融的。
聊了一会儿,萧惊弦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目光转向阳光房一角那张宽大的书桌。他沉吟片刻,对萧逐云说:“……逐云……去……书桌左边……第一个抽屉……把那个……牛皮纸的信封……拿来。”
他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萧逐云微微一愣,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刻起身,走到书桌旁。他拉开抽屉,果然看到一个朴素无华、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信封,平整地放在一叠文件的最上面。信封很薄,拿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他拿着信封回到躺椅边,递给父亲:“爸,是这个吗?”
萧惊弦没有接,只是看着儿子,目光深邃,嘴角噙着一抹极淡却异常温和的笑意,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儿子:“……给你的……生日……看看。”
萧逐云的心猛地一跳!给他的?生日?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个轻飘飘的信封,指尖竟然有些微微发颤。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沿着封口处,一点点撕开。里面没有卡片,没有礼物清单,只有一张对折的、质地优良的白色信笺。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信笺展开。
信笺上,是字。是用钢笔书写的字。墨色浓黑,在洁白的纸面上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那字迹……
萧逐云的呼吸在看清字迹的瞬间,骤然停滞了!
那不再是记忆中父亲那力透纸背、潇洒俊逸、如同行云流水般的字迹。眼前的字,笔画带着明显的、无法控制的颤抖,线条时粗时细,结构有些歪斜,甚至个别笔画因为手的无力而显得断续、浅淡。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意志,极其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刻”在纸上的。它们笨拙、生涩,甚至有些……丑陋。
可是,正是这种笨拙、这种颤抖、这种与病痛抗争的痕迹,让这薄薄一页纸,瞬间拥有了千钧之重!萧逐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死死咬住下唇,才能抑制住喉咙里的哽咽。他认得出来,这是父亲近几个月来,在极度艰难的情况下,坚持每日练习书法、努力恢复手部功能的结果。这每一个字,都是父亲与自身衰颓的身体搏斗的证明!
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目光艰难地、一字一句地,阅读信上的内容。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
逐云吾儿:
今日汝之生辰,父心甚慰。
回首经年,风雨如晦,汝之坚忍担当,远超吾之所期。
此生碌碌,饰演角色无数,或得虚名,或留光影。
然,若问此生最得意、最成功之“作品”为何?
非银幕之幻影,非奖项之堆砌。
唯汝而已。
愿吾儿,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父 惊弦 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冗长的叙述。只有最朴素的文言,最直白的心声。
当萧逐云的目光,死死地、反复地定格在“唯汝而已”这四个颤抖却力透纸背的字上时,所有的堤防,所有的克制,在瞬间土崩瓦解!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洁白的信笺上,晕开了墨迹。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躺椅上的父亲,泪水疯狂流淌,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萧惊弦始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儿子泪流满面的样子。他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海般包容一切的平静与慈爱。他的眼眶也微微泛红,闪烁着水光,但那眼神,是如此的清澈、坦然而充满力量。他极轻地、极缓地,对着儿子,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爸……!”萧逐云扑到躺椅边,紧紧握住父亲那只枯瘦却温暖的手,将额头抵在手背上,泣不成声。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崇高、最珍贵的回报。这薄薄一页纸,胜过世间一切珍宝。
阳光静静地流淌,将相拥的父子二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绿植无声,水仙芬芳。
这封字迹颤抖的家书,纸短,情长。
它承载的,是一位父亲对儿子最深沉、最毫无保留的肯定与爱。
它诠释了,何为生命中最成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