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在第七日拂晓驶入江宁码头。
秋雨初歇,晨雾如纱,将六朝古都的粉墙黛瓦浸染得朦胧如水墨。
宓瑶与萧景珩并肩立于船头,望着漕运码头上堆积如山的粮包、往来如织的力夫,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织造局青灰色建筑群,皆沉默不语。
“景珩公子,”宓瑶轻声道,目光仍流连于江岸,“我们先去织造局,还是直接去见漕运总督?”
萧景珩玄色衣袖被江风拂动,露出半截缠着暗金丝线的腕骨:“都不必。先去城南‘听雨巷’——我在那儿有一处私宅,主人是位告老的太医,姓秦。”
宓瑶微怔,旋即了然。
他早已布好棋局,连她连日舟车劳顿、面色不佳都看在眼里,此行名为查案,实则也将她的休憩安排得妥帖。
她心下暖融,却也不禁暗叹:这男人心思之缜密,护她之周全,已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秦太医的宅邸隐于一片梧桐深处,白墙黑瓦,门庭素净。
老人须发皆白,精神却矍铄,见萧景珩带来一位女客,并无讶色,只平和引二人入内。
宅中药香袅袅,宓瑶被安排在一间推开窗可见竹影的静室。
“姑娘脉象浮滑,似有舟车劳顿心绪起伏之象。”
秦太医诊脉时眉头微蹙,又细细端详她的面色,“且容老夫多问一句,姑娘近日可觉身子异样?譬如……食欲不振,或是晨起时有恶心之感?”
宓瑶心口猛地一跳,手下意识抚上小腹。
这些细微症状她确有察觉,只以为是奔波所致,未曾深想。
此刻被太医点破,一个模糊却惊人的猜想如惊雷般炸响在脑海。
她曾是陆铮时,对女子孕事唯有理论上的认知,甚至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成为沈清辞后,虽知这是女子必经之路,却因命运多舛,从未敢细想自身。
此刻,这可能性如此真切地迫近,让她一时竟有些无措。
萧景珩一直静立一旁,目光未曾离开她半分。
见她神色变幻,指尖微颤,他上前一步,轻轻覆上她置于膝上的手,掌心温厚而坚定。他并未看向太医,只沉声道:“秦公但说无妨。”
“依老夫看,”秦太医捻须沉吟,“姑娘这脉象,似是……滑脉。只是月份尚浅,还需静养些时日,再行确认更为稳妥。”
滑脉!
宓瑶只觉得耳边嗡鸣,周遭声音仿佛瞬间远去。
她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可能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一个源于萧景珩与“沈清辞”的生命。
属于陆铮的灵魂在此时发出尖锐的质疑与抗拒,对生育风险的恐惧、对身份错位的荒诞感汹涌而来。
而属于沈清辞的身体,却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微弱的悸动与柔软。
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在她体内激烈冲撞,让她面色微微发白。
“有劳秦公。”萧景珩的声音将她从混乱思绪中拉回。
他神色如常,唯有握紧她的那只手,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他谢过太医,吩咐亲随仔细安排宓瑶的饮食起居,便借故与秦太医去了外间书房,显然是有意留给她独处的空间。
宓瑶独自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细雨又悄然飘落,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将手覆上小腹,感受着那份未知的可能。
这具身体……当真有了孩子?
是陆铮的延续,还是沈清辞的新生?
不,这应该是“我”的孩子……
纷乱的思绪中,她忽然想起原主沈清辞记忆中,那些关于侯府女眷怀孕生产的情景——
她们被当作易碎的瓷器,圈禁在方寸之地,所有的价值似乎都系于腹中胎儿性别之上。
难产而死的姨娘、因生女而失宠的夫人……
那些血淋淋的记忆碎片,与她前世作为“铁骨铮铮”时不屑一顾的“女性脆弱论”交织,此刻却如同冰冷的针,刺穿了她强装的镇定。
“害怕了?”不知何时,萧景珩已回到室内,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
宓瑶没有回头,声音有些低哑:“只是……未曾想过会是在此时此地。”
她顿了顿,终于问出盘旋在心头的疑问,“你……不觉得意外?不觉得……是负累?”
在她认知里,皇族子嗣关乎国本,但在夺嫡风波未平的当下,这个孩子的到来,福祸难料。
萧景珩转到她面前,屈膝蹲下,使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
这个姿态,全然打破了皇子的尊卑界限,只有平等的对视。
他握住她的双手,目光沉静而深邃,如古井无波,却又仿佛能容纳她所有的不安。
“瑶儿,”他唤她,语气郑重,“于我而言,这是上苍恩赐,是你我血脉相连的见证,绝非负累。”
他指尖轻轻拂过她微蹙的眉间,“我知你心志高远,忧心此事会束缚你的手脚。但我希望你明白,无论有无此子,你首先是宓瑶,是那个敢于在御前直言‘古法未必皆对’的奇女子。你的才华、你的抱负,不会因任何身份的改变而湮灭。”
“至于安危,”他语气转为铿锵,“我会倾尽全力,护你们周全。秦太医会留下,江宁也有可靠之人。外界风波,有我抵挡。你只需遵从本心,想走便走,想留便留。你若想继续查案,我陪你;若想静养,我便为你辟一方净土。”
他的承诺,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字千钧,将她最深的恐惧一一熨帖。
他不是将她视为需要圈养的母体,而是尊重她作为独立个体的选择权。
宓凝望着他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那些属于陆铮的恐慌、属于沈清辞的隐忧,竟奇异地渐渐平息。
她反手握住他,感受到他指腹的薄茧,那是在权力场中搏杀留下的印记,此刻却只为传递一份安定的力量。
“好。”她终于应道,声音虽轻,却带着破开迷雾后的坚定,“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窗外,江宁的秋雨依旧绵绵,悄然浸润着古老的土地。
而室内,一种关于生命、责任与爱的领悟,正如同这无声的春雨,悄然沁入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