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源踏进镇国公府朱漆大门时，肩头落着的夜霜还没来得及融，风一吹，细碎的冰晶就往衣领里钻，冻得他脖颈发紧。他怀里揣着个锡制食盒，指尖攥得发僵——那是从城南“福记”铺子买的糖蒸酥酪，三日前听丫鬟小云提过一句，说二少夫人吃不惯府里偏咸的点心，总望着窗外走神。今日他好不容易从朝堂的纷争里抽出身，特意绕了两里路去买，食盒外层裹了三层棉帕，就盼着递到她手里时，还是暖的。
可这份热乎的心思，刚转过抄手游廊就凉了半截。梨香院那道虚掩的角门边，一道纤细的身影正猫着腰往外挪，背上的油布包鼓得像塞了半袋米，布料边缘还坠着些泥点。她发髻歪了，一支银簪松松垮垮地挂在发尾，月白色的裙摆蹭了不少草屑，平日里总是挺直的脊背此刻缩着，活像只偷了东西的小兽——哪还有半分他记忆里，哪怕初见时带着几分倔强的端庄模样。
“站住！”
赵源的声音劈碎了夜的静，带着连日熬战的沙哑，更裹着一股窜上来的无名火。这些天他忙着查西跨院那桩陈年旧案，又要应付御史台针对镇国公府的弹劾，连在书房合眼都得攥着兵符，生怕漏过半点风声。娘和几位姨娘私下里说过，她在府里“不安分”，总爱说些“颠倒纲常”的话，可他从没当真，只想着回来好好跟她说说，让她再等等。可现在，她竟要逃？是觉得国公府的日子委屈了她，还是又要像从前那样，凭着几分性子闹出些动静，让整个京城都看镇国公府的笑话？
林晓星被这声喝斥吓得浑身一僵，像被冻住的柳枝。她猛地回头，眼里还凝着未褪的惊惶，睫毛颤得厉害，瞳孔里映着廊下的灯笼光，像受惊的小鹿撞进了捕兽网。“我不是……”她张了张嘴，声音发颤，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油布包的带子，想把这些天的冷、饿、怕都说给他听。可赵源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抬手就招来两个家丁，语气冷得像冰：“把二少夫人带回梨香院，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踏出院门半步。”
家丁上前时，林晓星下意识地往后退，油布包“啪”地摔在地上，里面的银锭滚出来，在青石板上撞出清脆的声响，几支金钗银簪散落在旁，月光洒在上面，泛着冷得扎眼的光。她看着那些东西，突然就没了力气——这是她攒了半个月的念想，是她想逃出去的依仗，可现在，全都成了她“不安分”的证据。而他，自始至终，连一句“为什么”都没问。
赵源在书房待了半个时辰，桌上的锡制食盒没打开，里面的糖蒸酥酪该凉透了。他指尖攥着茶盏，指节泛白，心里的火气像烧着的炭，压都压不住。直到小厮长青端着新沏的茶进来，见他脸色铁青，犹豫了半天，还是“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砖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少爷，您别怪夫人，她……她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被逼？”赵源抬眼，眼神里满是不耐，“镇国公府给她锦衣玉食，还委屈她了？”
“不是的！不是锦衣玉食！”长青急得额头冒冷汗，话都说不利索，“您这几日不在家，太夫人说夫人‘不懂规矩’，每日卯时就叫她去正厅立规矩，站到辰时才能用早膳，夫人空腹站两个时辰，好几次都差点栽倒；二夫人见您待夫人上心，故意克扣梨香院的炭火，这几晚天寒，夫人房里的炭盆都是凉的，她冻得睡不着，只能裹着两床薄被坐到天亮，手都冻裂了；前儿厨房送来的粥里掺了沙子，夫人没敢声张，只偷偷倒了，下午饿得发晕，在回廊上差点摔了，还是小云扶着才回的房……”
“哐当”一声，赵源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他却没觉出疼。长青的话像一把把钝刀，一下下割在他心上——他想起成婚那日，她穿着大红嫁衣，攥着他的袖口时，指尖的微凉；想起他去军营前，她塞给他的暖手炉，低声说“别冻着”时，眼里的软；想起刚才在角门看见她，她发髻歪斜、裙摆沾泥的模样，那哪里是“不雅”，分明是走投无路的窘迫。
“还有……”长青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怯意，“五日前夫人起夜，听见西跨院有女人哭，吓得一夜没睡，问丫鬟们，大家都不敢说，怕被管家责罚。夫人心里发慌，又没人能说说话，才想着……想着离开。她房里那盆多肉您还记得吗？就是您说像小石子的那个，前些天冻枯了，夫人抱着它哭了半宿，说那是她在现代唯一的念想了……”
赵源猛地站起身，胸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护着她，以为把她放在国公府里，给她身份，给她月例，就是对她好。可他忘了，这深宅大院里，最伤人的从不是刀剑，是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是那些冷得像冰的眼神，是她在陌生的世界里，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忙着查案，忙着应付朝堂，却没告诉她西跨院的哭声是旧案的余波，让她独自担惊受怕；他以为留够了月例，她就能过得安稳，却忘了府里的人会用这些阴私手段磋磨她；他甚至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她，就给她定了“逃家”的罪。
他错得太离谱了。
赵源快步往梨香院走，脚步乱得像失了魂。廊下的灯笼晃着，映得他影子忽长忽短，心里的悔意像潮水，一点点漫上来，堵得他喉咙发紧。
梨香院的门没锁，虚掩着。赵源推开门时，看见林晓星坐在床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像被风吹得发抖的枯叶。地上的油布包还敞着，银锭和首饰散落在脚边，像一堆没人要的委屈。她没哭出声，可那细微的抽气声，比放声大哭更让人心疼。
“晓星。”赵源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语气里的急切和悔意。
林晓星没回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赵源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才看见她脸上满是泪痕，眼眶红肿得像核桃，睫毛湿成了一绺，连鼻尖都是红的。他伸手，想碰她的脸，指尖刚碰到她的脸颊，就被她偏头躲开，动作里满是抗拒。
“赵源……”她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的，每一个字都像扎在他心上，“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不相信我……我讨厌这个地方……”
赵源的心像被针扎了，密密麻麻地疼。他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她的手冻得发僵，指节上还有没好的裂口。他把她往怀里带，声音里满是悔意，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解释，不该让你受这么多委屈。以后不会了，有我在，没人再敢欺负你，再也不会了。”
林晓星在他怀里僵了片刻，然后像绷断了弦的琴，终于放声哭了出来，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滚烫的，烫得他心口发疼。窗外的夜风吹过，带着寒意，可赵源却觉得，自己比这寒夜更让人心寒——他差点就弄丢了她，弄丢了这个在陌生的世界里，唯一依赖他、需要他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