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三日。泥泞的营道上,士兵们往来穿梭,脚步声踏碎积水,溅起细密的水花。中军大帐外,湿漉漉的旌旗低垂,上面的“秦”字与“沈”字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历经血火后的沉凝。
秦岳坐在帐内的软榻上,肩头的伤口已拆线多日,但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他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汤药,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却遮不住眼底的锐利。帐案上,摊开的舆图被雨水打湿了边角,上面密密麻麻的红黑标记,记录着连日来的厮杀与僵持。
“将军,沈将军那边派人来报,东部防线的残部已整编完毕,粮草也已清点入库,只待您示下。”亲兵低声禀报,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
秦岳颔首,将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却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他伤势虽有好转,但要重返战场指挥大军,终究还需时日。而北境军经鹰嘴涧、狼啸峪两场恶战,伤亡惨重,许多营队建制不全,士兵们疲惫不堪,此刻最需要的,是一位能稳定军心、统筹全局的统帅,带领他们走出困境,迎战李擎可能发起的最后反扑。
靖安侯沈睿重伤未愈,远在京城养伤;林老将军为国殉难,尸骨未寒;如今北境军中,资历与威望足够,又能让将士们信服的,唯有沈清辞。
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将军,自踏入北境以来,屡创奇迹:孤身潜入敌营刺探情报,雁门关前以少胜多,危急时刻救下重伤的自己,又带着残部坚守防线,硬生生挡住了李擎的疯狂进攻。她的智勇双全,她的杀伐果断,早已通过一场场硬仗,刻进了北境将士的心里。
秦岳缓缓起身,目光望向帐外那道玄色身影。沈清辞正站在雨幕中,与几位将领低声交谈,雨水打湿了她的披风,却丝毫未影响她的沉稳。那一刻,秦岳心中已有了决断。
雨势渐歇,天空微微放晴。北境大营的校场上,泥泞未干,却已整整齐齐列满了将士。白色的缟素依旧在营中飘荡,那是为林老将军及阵亡袍泽悬挂的,与猎猎作响的战旗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悲壮与决绝。
所有能动的将士,无论来自哪个营队,都肃然站立,目光灼灼地望向中央的点将台。秦岳在亲兵的搀扶下,立于点将台一侧,虽身形略显单薄,但腰背挺直,眼神如炬,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他的身旁,站着沈清辞。她依旧是一身量身打造的将军轻甲,玄色披风在微风中猎猎作响,脸颊上那道浅浅的疤痕,不仅没有破坏她的容貌,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久经沙场的凛冽。她神色平静,眼神清澈而坚定,坦然迎接着全场将士汇聚而来的目光——有探究,有敬佩,有信赖,更有经过血火考验后,毫无保留的拥戴。
校场之下,赵磐作为北境军中资历最老的将领,率先迈步出列。他须发半白,战袍上还留着未洗净的血渍,却依旧身姿挺拔。他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如钟,穿透了校场上的寂静:“启禀秦将军,沈将军!北境东部防线各部已初步整编完毕,将士们士气高昂,随时可战,请将军示下!”
他的话语,看似呈报给两人,实则已然表明了态度。在场的将领们心中都清楚,如今的北境军,真正能凝聚人心、统筹全局的,唯有沈清辞。
秦岳微微颔首,向前迈出一步。他的声音不算洪亮,甚至带着一丝病后的虚弱,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每一个将士都听得真切:“诸位袍泽!连日血战,你们用血肉之躯,守住了北境的山河,守住了身后的百姓!你们都是帝国的功臣,是北境的脊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孔,眼中满是痛惜与敬意:“然,逆贼李擎未平,北境危局未解,大战仍在眼前!本将伤重,需静养些时日,恐难再亲临一线,统筹军务。”
话音刚落,校场上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将士们脸上露出担忧之色。秦岳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目光转向身旁的沈清辞,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自即日起,北境东部防线一切军务,皆由游骑将军沈清辞全权统领!这枚帅印,今日我亲手交予她,见此帅印,如本将亲临!”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枚象征着东部防线最高指挥权的帅印——通体黄铜铸就,刻有繁复的龙纹,沉甸甸的,承载着无数将士的性命与北境的安危。他双手托着帅印,郑重地递到沈清辞面前。
这一次,不再是危难之际的临时托付,而是名正言顺的权力交接。
沈清辞望着那枚帅印,又看向秦岳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心中百感交集。她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接过帅印,入手冰凉而沉重,仿佛握住的是千钧重担。
她转过身,将帅印高高举起,目光如炬,扫视着全场将士。清越而沉稳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响彻校场:“沈清辞,蒙秦将军信任,受诸位袍泽拥戴,今日接下这帅印,便接下了北境的安危,接下了万千百姓的期盼!”
“自今日起,我与诸君,同生共死,共御外侮!有功同赏,有过同罚!我必倾尽所能,带领大家荡平敌寇,收复失地,告慰阵亡的袍泽英灵,让北境重现安宁!”
“愿随将军!同生共死!荡平敌寇!凯旋而归!”
震天的怒吼声从校场上爆发出来,声浪如潮,直冲云霄,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将士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器,寒光闪烁,映照着他们眼中熊熊燃烧的战意。这一刻,沈清辞的权威,在北境军中彻底树立,无可动摇。
秦岳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
授印仪式结束,将领们正准备散去,各司其职,整顿兵马,秦岳却忽然开口,叫住了沈清辞:“沈将军。”
沈清辞转过身,眼中带着几分疑惑:“秦将军还有何吩咐?”
秦岳从怀中取出一物,并非兵符令箭,也非文书信函,而是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佩。玉佩约莫巴掌大小,雕刻着古朴的云纹,线条流畅,浑然天成。玉质温润通透,在天光下散发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一看便知是历经岁月沉淀的稀世珍品。
“此乃秦家祖传之物,据闻有安神定魄、趋吉避凶之效。”秦岳将玉佩递向沈清辞,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将军如今肩负重任,既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要安抚军心,整顿军务,必然劳心费神。此玉,便赠予将军,悬于帐中,或可稍安心神,以壮军威。”
以壮军威?
在场的将领们都是人精,岂能听不出这不过是托词。秦家祖传的玉佩,意义非凡,绝非普通的饰物。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赠予沈清辞,其中蕴含的深意,不言而喻——那是对她能力的绝对认可,是对她个人的深切关怀,更是一种超越同袍之谊的、心照不宣的情感寄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玉佩上,又齐刷刷地投向沈清辞,眼神中带着好奇与探究。
沈清辞看着那枚玉佩,指尖微微颤抖。她能感受到玉佩上还残留着秦岳的体温,温润的玉质仿佛有一股暖流,顺着指尖涌入心中。她明白这份赠予的分量,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刻,秦岳的举动,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他对她的信任与看重,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同袍。
她若拒绝,便是拂了秦岳的面子,也会让将士们心生疑虑,动摇刚刚建立的权威;她若接受,便是默认了这份特殊的情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两人的关系拉得更近。
沈清辞的目光与秦岳深邃而坦荡的眼眸相遇,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轻浮,只有纯粹的关怀与信任。她心中微颤,略一迟疑,便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玉佩,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
“多谢秦将军。”她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但耳根处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被她迅速低下的眼帘遮掩过去,“清辞定不负此玉,更不负将军所托,不负诸位袍泽的信任。”
她说完,将玉佩贴身收好,动作轻柔而郑重。
校场上的将领们见状,纷纷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笑容。秦将军如此态度,谁还敢对沈将军的身份、能力有半分质疑?从今往后,沈清辞便是北境军当之无愧的统帅。
秦岳看着她将玉佩收好,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眼中的担忧也消散了几分:“将军保重。”
“秦将军亦请安心养伤,待北境平定,清辞再向将军复命。”沈清辞抱拳行礼,转身走向校场,开始部署军务。她的步伐坚定,背影挺拔,在将士们的簇拥下,宛如一尊不可撼动的战神。
姐妹同心,剑指皇陵
夜色渐深,北境的风又起,吹得帐外的旌旗猎猎作响。沈清辞的主帅营帐内,灯火通明,案上的烛火跳跃,映照着她专注的脸庞。
案上,一边是北境防线的舆图,上面用朱砂标记着李擎大营的位置、兵力部署,还有几条可能的进攻路线;另一边,则是她刚刚写就的密信,墨迹未干,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杀伐果断的锐气。
沈清辞抬手,从怀中取出那枚温润的玉佩,放在掌心细细摩挲。云纹的触感细腻而顺滑,仿佛能安抚人躁动的心绪。她想起秦岳赠予玉佩时的眼神,心中泛起一丝暖意,随即又被沉重的军务与京城的阴谋压下。
姐姐沈清鸢的密信,如拨云见日,让她看清了盘踞在帝国阴影深处的毒瘤——玄真观的玄诚天师、宫中的柔妃,还有他们用金丹毒害父皇、妄图操控江山的惊天阴谋。如今她手握北境军权,正是搜集证据、与姐姐里应外合的最佳时机。
沈清辞重新拿起笔,蘸满墨汁,在信纸上写下一行行力透纸背的字迹:
姐之来信,如惊雷破雾,恶首形貌已清。妹今暂掌北境东部兵权,已将各部残军整编完毕,将士们士气高昂,只待寻得良机,便与李擎决战。此獠与黑鹰商队勾结至深,手中必定握有与玄诚妖道、乃至宫中柔妃往来的铁证,妹务求生擒此獠,撬开其口,获取实证,为日后清君侧、报血仇奠定根基。
然,京城乃风暴之眼,玄诚妖道扎根皇陵玄真观,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且有金丹蛊惑圣心,父皇神智已受影响,姐姐在京处境必定凶险万分。妹意,你我姐妹,当分头并进,双线夹击:
妹在北境,以力破局,尽快平定叛乱,擒获李擎,搜集其与京中勾结的铁证;姐姐在京城,需设法接近皇陵玄真观,查探其内部虚实、丹药炼制的具体地点、幽熖石的储存情况,若能拿到金丹与幽熖石直接关联的物证——比如未炼制完成的丹药、萃取后的矿石残渣,或是玄诚天师与柔妃往来的书信,则破局之事更为稳妥。
切记,姐姐万事以保全自身为上。宫中奸佞环伺,冯保、高顺之流爪牙众多,需步步为营,切勿打草惊蛇。待妹北境功成,便即刻领兵南下,与姐姐汇合;或姐姐京城得手,亦可传信于我,妹便以“清君侧”之名,挥师入京,助姐姐一臂之力。
你我姐妹同心,何惧风雨?待他日云开雾散,必能犁庭扫穴,清除奸佞,还帝国朗朗乾坤,告慰林老将军及所有枉死之人的英灵!
信写罢,沈清辞仔细核对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便用特制的火漆封口,上面印上了只有她与姐姐才认得的鸢尾花印记。
“来人。”她唤道。
一名身着黑衣、身形矫健的亲兵应声而入,单膝跪地:“将军。”
“将此信连夜送往京城,亲手交给沈清鸢大人,途中务必小心,不得有任何闪失。”沈清辞将密信递给他,语气凝重。
“属下遵命!”亲兵接过密信,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帐内只剩下沈清辞一人。她再次拿起那枚玉佩,放在烛火下细看,温润的光泽在火光中流转,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她将玉佩悬挂在帐案上方的横梁上,玉穗随风轻摆,为这肃杀的军帐增添了一丝暖意。
窗外,北境的风雨依旧,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但沈清辞的心中,却一片坚定。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有麾下效死的将士,有生死相托的秦岳,更有远在京城、与她心意相通的姐姐。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得同心,何惧险途?
这条风雨同舟之路,她必将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直至荡平所有敌寇,清除所有奸佞,让北境安宁,让帝国清明,让乾坤朗朗,日月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