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试探]一曲高山流水
胡公馆夜宴的余韵,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吴忠友沉寂的心绪中持续荡漾。那位自称“墨生”的江南学子,其谈吐见识,尤其是对“道”与“民心”的阐述,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缠住了他内心深处某些从未与人言说的困惑与苦闷。数日来,他在参谋部处理枯燥文书时,眼前偶尔会闪过那幅山水残卷的孤城影像,耳畔也会回响起“墨生”温和却犀利的话语。
就在他心绪不宁之际,收到了“墨生”通过约定信箱寄来的一封短笺,字迹清逸,内容更是让他心中一动:
“吴参谋钧鉴:日前胡府一晤,受益良多。偶得一见仿范宽《雪山萧寺图》之临本,虽笔力远逊真迹,墨色渲染阴霾天空,突出肃杀氛围;溪流潺潺,于严冬中透出生机。??隐有金戈铁马之声,暗合兵家之势。素闻参谋精研兵法地理,不知明日午后可有暇于‘清茗阁’一叙,共赏此画,再聆高论?墨生谨上。”
《雪山萧寺图》?范宽?
吴忠友的收藏癖与学术兴趣被精准触动了。更重要的是,“严冬溪流中隐有金戈铁马之声”这句评语,巧妙地将艺术欣赏再次与兵家之事联系起来,延续了上次未尽的话题。这封短笺,既给了再次见面的合理由头,又延续了那种超越世俗的“知音”氛围。
他几乎没有过多犹豫,便提笔回了一个“可”字。
次日午后,“清茗阁”雅间。
窗外细雨霏霏,更添几分静谧。赵致远(墨生)早已等候在此,那幅所谓的“临本”也已悬挂妥当。见吴忠友如约而至,他起身相迎,笑容温煦。
这一次,少了初次见面的客套与试探。品过一巡新茶后,两人的话题便直接切入画作本身。赵致远确实做了充分准备,从范宽的笔墨技法、构图气势,谈到北宋山水画中蕴含的儒家秩序感与道家出世情怀,引经据典,见解精到,让吴忠友频频颔首,心中那“知音”之感愈发强烈。
然而,赵致远深知,此番目的并非纯粹的学术交流。他如同一位高明的琴师,在弹奏完序曲后,开始悄然拨动那根关乎现实命运的琴弦。
当话题再次被引向画中蕴含的“韵”与“力”时,赵致远状似无意地感叹:“范宽笔下,山峦雄浑坚实,沉默千年,看尽世间兴衰。而如今这西安城,亦是千年古都,城墙巍峨,不知能否如这画中山岳般,历经风雨而岿然不动?”
吴忠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从画上移开,望向窗外雨幕中的古城轮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城墙虽固,亦需人守。守城之人若心志不坚,或……方向有误,再坚固的城墙,也不过是华丽的囚笼罢了。”
这话已透露出明显的悲观与迷茫情绪!
赵致远心中凛然,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必须弹奏出那首真正的 《高山流水》 ,进行最直接、也最危险的试探!
他没有接话,而是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吴忠友,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玉珠落盘:
“吴参谋可知,晚生为何独爱这《雪山萧寺图》?”他不等吴忠友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因其画中之‘萧寺’,虽渺小于雪山之间,然寺边之溪流却如志坚之旅者,始终向着明确的方向前行,山高路远,风雨莫测,但其心志不移。”
他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却深邃地看向吴忠友:“如今神州陆沉,山河破碎,无数仁人志士,亦如这画中溪水,在寻找一条能够滋润这片土地、真正通往大海的流向。这条流向,或许充满险阻,或许不被理解,但……民心所向,即是大道所在。”
“民心所向,即是大道所在”!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吴忠友耳畔!这已经不是含蓄的暗示,而是几乎赤裸裸地表明了立场!这是在告诉他,有一条不同于他现在所走的、被“民心”所拥戴的“大道”!
吴忠友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中充满了震惊、警惕,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悸动。他死死盯着赵致远,嘴唇翕动,却一时说不出话来。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
赵致远坦然承受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在赌,赌吴忠友内心对“道”的追求,赌他对现实的不满,赌他昨夜流露出的那份迷茫是真的。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吴忠友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缓缓坐回椅子上。他没有呼喊卫兵,没有拂袖而去,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带着痛苦与挣扎的眼神看着赵致远,声音干涩:
“墨先生……你……究竟是何人?”
他没有否认,没有斥责,而是问“你是何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赵致远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这曲 《高山流水》 ,对方听懂了,而且……没有立刻拒绝!
他没有直接回答吴忠友的问题,而是重新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吴参谋是何种人?是愿困守于这看似坚固、实则风雨飘摇的‘囚笼’,还是……愿做那画中明知山高路远、却仍坚定前行的‘溪流’?”
他再次将选择权,交还给了吴忠友。
吴忠友低下头,双手紧紧握成拳,身体微微颤抖。他的内心正经历着惊涛骇浪般的挣扎。信仰的崩塌,现实的残酷,未来的迷茫,以及对“知音”那份难以割舍的认同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我……需要时间。”
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他需要时间消化这巨大的冲击,权衡那一步跨出去的后果。
赵致远知道,不能再逼了。今天这曲 《高山流水》 的试探,已经达到了极限,甚至超出了预期。
“好。”他点了点头,语气充满理解,“如此大事,自当慎重。这幅画,便暂存于吴参谋处鉴赏吧。若他日有所决定,或……只是想再找人品茶论画,可随时知会晚生。”
他没有留下任何明确的联络方式,却将这幅蕴含深意的画作留作了信物和桥梁。
吴忠友看着那幅《雪山萧寺图》的临本,眼神复杂难明。他最终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两人在一种无声的、充满张力的氛围中告别。
赵致远走出“清茗阁”,雨丝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与沉重。试探有了回响,但这回响并非立刻就能得到的明确答案。吴忠友那句“需要时间”,如同悬在半空的利剑,结果难料。
他知道,下一次接触,将不再是试探,而是真正的抉择时刻。而他与吴忠友之间,这由艺术与理想维系的、脆弱而珍贵的“知音”之情,能否经受住最终残酷现实的考验,依旧是一个巨大的悬念。
知音难寻觅,觅得后,能否同道而行,更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