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基石]第一个同志
三天后,城南,大慈恩寺。
香客游人如织,梵音缭绕。古老的寺庙在战乱的年代,似乎成了人们寻求心灵慰藉的孤岛。陆明远混在人群中,手持一束线香,神色虔诚。他今天的装扮更显朴素,像极了众多前来祈福的普通市民之一。
他的目光看似专注于佛殿,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寺内角落那棵参天的银杏。枝叶繁茂,在夏日的阳光下投下大片荫凉。他随着人流,自然地靠近,在树下驻足,如同其他香客一样,仰头瞻仰古树的雄姿。
就在他俯身,看似整理因走动而有些松动的布鞋鞋带时,捏在指间的空心铜钱,已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树根旁第三块青石板的缝隙深处。动作流畅自然,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丝毫停留,起身,将手中的线香插入殿前巨大的香炉,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平静而坚定的面容。
接下来的两天,是另一种形式的等待。不同于之前石沉大海的茫然,这一次的等待有了明确的方向和期待。他需要确认江静云是否安全取走了指令,并评估她执行指令的能力与效率。
他照常经营典当行,应对着梅姐偶尔探究的眼神和街角那个如同附骨之疽的监视者。内心的波澜被完美地掩盖在古井无波的表情之下。
第三天黄昏,雨后的天空泛起瑰丽的晚霞。一个半大的小子跑进典当行,将一封信塞给梅姐,说是有人托他送给陆掌柜的,然后一溜烟跑了。
梅姐将信交给陆明远。信封很普通,上面只有“陆掌柜亲启”几个字。陆明远道了声谢,拿着信走上二楼。
关上房门,他没有立即拆信,而是就着灯光仔细检查信封。封口平整,没有特殊标记,也没有被拆开过的痕迹。他小心地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着一首看似普通的唐诗,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诗本身没有问题。陆明远的目光落在诗句的间距和个别字的墨色深浅上。这是另一种简单的密写方式,用明矾水书写,遇热显形。他点亮一支蜡烛,将信纸小心地在火焰上方不远处缓缓烘烤。
渐渐地,在诗句的行间,显现出几行淡黄色的字迹:
“货已收到。‘货物’(指电台)三日内可备齐,存放于西仓巷甲七号杂物间顶棚。‘伙计’(指她自己)需确认‘东家’(指陆明远)安好,并请示下步‘经营’(指行动)方向。阅后即焚。”
字迹清秀,语气简洁专业,信息明确。江静云不仅安全取走了指令,更在短短几天内就搞到了一台电台,并找到了临时的存放地点,效率惊人。同时,她谨慎地提出了再次确认和请示的要求,显示出极高的职业素养。
陆明远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随即涌起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赏和振奋。第一个同志,不仅是可靠的,更是能力超群的!这无疑是黑暗征程中第一缕实实在在的曙光。
他将信纸凑近蜡烛,火焰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他打开窗户,让夜风将灰烬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现在,他必须回应江静云。他需要亲自去确认电台,并当面与她建立更直接、更高效的联系。西仓巷甲七号……他回忆着西安地图,那是一条离莲湖公园不远的僻静小巷,鱼龙混杂,便于隐藏,但也意味着风险。
他不能直接去那里。他需要创造一个绝对合理、能摆脱或者混淆监视的理由。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几本从收破烂老者手里买来的蒙书和那本《旧唐书》上。一个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第二天,陆明远以“拜访本地藏书家,探讨版本学问”为由,再次出门。他事先通过梅姐,打听到了几位确实有此爱好的老先生住址,其中一位,就住在西仓巷相邻的街道。这是一个完美的掩护。
他先去了那位老先生家,煞有介事地探讨了半个时辰的宋版书与明版书的区别,并出示了那几本蒙书作为“反面教材”,相谈甚欢。离开时,他谢绝了老先生的相送,表示自己想随意在附近走走,看看老街道的风貌。
他看似漫无目的地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穿行,时而驻足观看墙上的碑刻,时而打量两旁老旧的民居。他能感觉到,那个蓑衣监视者依旧在不远处跟着,但在这复杂的街巷环境中,跟踪的难度增大,对方的距离被迫拉远。
利用一个拐角的视觉死角,陆明远迅速闪进了西仓巷。甲七号是一个有着斑驳木门的小院,看起来住了好几户人家。他没有进去,而是如同一个路过的好奇者,打量了一下门牌,目光扫过院墙一侧那个低矮的、堆放杂物的披厦。顶棚是用旧木板和油毡搭的,看起来摇摇欲坠。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披厦的阴影里,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是江静云。
她今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裤,头发包在一块旧头巾里,脸上还刻意抹了些煤灰,像一个最普通的贫苦住户家的女儿。但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陆明远一眼就认出来了。
两人目光交汇,只有一瞬。
没有言语。江静云微微颔首,目光快速扫过披厦的顶棚,然后便低下头,抱着一捆柴火,转身走进了小院深处。
一切尽在不言中。
电台就在那里。她确认了他的到来,也确认了自己的安全。
陆明远心中大定,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很快就与重新追上来的监视者“偶遇”。他脸上带着闲逛的惬意和对老街风情的欣赏,没有丝毫破绽。
回到德裕典当行,夜幕已然降临。
站在二楼的窗前,陆明远望着古城稀疏的灯火。第一个同志,江静云,这块最关键的“基石”已经稳稳落下。她不仅活着,而且在高效地工作。那台隐藏在杂物间顶棚的电台,就是即将刺破这沉沉黑夜的第一把利剑。
接下来,就是让“夜莺”的声音,首次冲破封锁,飞向延安。
但首次发报,风险最大。敌人是否有侦测设备?发报地点是否绝对安全?电波信号是否会像灯塔一样暴露她的位置?
所有的期待与担忧,都凝聚在那台尚未启用的电台上。
这就如同拉满的弓弦,等待着那一声划破夜空的——初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