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崖城内,伯爵府邸,富勒伯爵正来回踱步。
“诸神诅咒,艾德蒙!你太张扬了!”
他面无血色,手指不住敲打着桌面,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整个集镇,还有银锤佣兵团!那么多人!消息……消息很快就会传到瓦伦蒂娜的耳朵里!”
“是您要安东·伍兹的性命的,大人。”
艾德蒙·马什站在阴影中,语气平静得令人恼火,“再说,您忘了吗?蠕虫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那银锤佣兵团呢?!”富勒伯爵有些激动,“他们中很多人可是追随过我父亲!”
“他们背叛了。”巫师冷冷地答道,“就在不久前,他们公开表示要效忠瓦伦蒂娜女大公。就像……”
他顿了下,“就像您当年一样。”
富勒伯爵张了张嘴,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痛点。最终,他只是狠狠捶了下桌面:“艾德蒙,历史……历史会怎么记录我们?”
“大人,不知您是否还有印象……”
艾德蒙俯身回应道,“《圣约书》第二卷第三十六节,智慧之主萨皮克罗斯这样教导信徒:‘那些已发生的事物,常人所难理会,不见诸于历史,只传颂于神话,不为生者所记载,只为死者所记忆。’”
他直起身,目光锐利,“请您不要担忧,军队已经集结完毕,往后的历史……只会记载我们是胜利者。”
就连耀眼的安东·伍兹,也将成为他微不足道的注脚。
“历史,可不仅仅是胜利者的谎言,”一个慢悠悠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也是幸存者的记忆。”
接着,是车轮滚动的 “唧唧呀呀” 声。书房门被轻轻撞开,一个女孩悄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她静静坐在轮椅上,身形纤弱得让人可怜。皮肤雪白,近乎透明,仿佛遥远东方的瓷器,不小心便会摔得粉碎。那淡金色头发则如阳光流淌,披散而下,荡漾在脸颊边,好似雪原上的晨曦。
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张缺乏血色的精致脸庞,那双紫罗兰般的大眼睛里,此刻满是鄙夷和不屑,正冷冷扫视着房间内的两人。
“卫兵!卫兵!”富勒伯爵猛地拍案而起,又惊又怒,他指着闻声急匆匆赶来的士兵高声怒骂道:“我不是命令过吗?!任何人不得打扰!你们谁让她进来的!”
那名卫兵脸色瞬间涨红,他瞥了眼轮椅上的少女,嘴唇嗫嚅不停,最终还是低声抗辩道:“可……可她是雪星小姐。”
“雪星”卡米拉·马奎斯,马奎斯公爵的幼女,嘉尔曼公主的姨妈。
她曾是整个北境公认的掌上明珠,寓意着光明和希望,那温婉可爱的倩影,不知占据过多少北方少年的心房,成为他们彻夜难眠的病源。
就连富勒伯爵本人,也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她能嫁进高崖城,成为自己的新娘。
直到卡米拉十六岁那年。
一只疯癫的吸血鬼贵族绑架了她,那怪物挑断了少女四肢的肌腱,将她畜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作为专供吸食的血奴,整整半年的时间,她才被搜寻而来的狩魔猎人们救出。
从此,那个温婉大方、美丽可人的“雪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得终身坐在轮椅上的废人。
而远在帝都的嘉尔曼公主,因此亲自远赴北境,来探望这位大不了她几岁的小姨……随后,便是一连串的政治地震——
正值壮年的皇帝突然崩殂,刚满三岁的卡尔三世被推上皇位,继承人战争爆发,嘉尔曼公主最终失去了本应属于她的王冠。
那之后,卡米拉有了一个新称号——“祸星”。
“怎么?高崖城就是这么迎接客人的吗?”少女微微抬高嗓音。
但只有亲历过继承人战争的人,才知道这位看似柔弱不堪的小姐,在战阵背后有多么可怕……富勒伯爵的脸色煞白,努力恢复着平静。
悲剧没有打垮她,流言蜚语更伤不了她分毫。
她反而凭借坚强的意志、超人的耐心,当然,还有她注定不凡的出身,在马奎斯家族的长子死于安东·伍兹之手后,卡米拉接过了兄长的职务,以残障之身,接管了北境联军的后勤部队。
她就像只暗暗编织网络的蜘蛛,在幕后不断组织着一次又一次的攻势,意图从安东·伍兹手中夺回雪堡,重新打通通往南方的后勤补给线。
当然,她几乎快要成功了,但当卡米拉拿下雪堡时,才发现安东·伍兹早已抽身而去,随之而来的便是高崖城陷落的消息。
“卡米拉小姐,”艾德蒙已反应过来,他微微躬身,恭敬地低声问候道,“公爵大人还好吗?我听闻他前些日子身体有些不适。”
“不能更好了,”卡米拉冷冷瞥了他一眼,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们都还活着,他又怎么能病倒呢?”
少女随即转向富勒伯爵,那双紫罗兰色眼眸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人心,“我有我的渠道,富勒。别想在马奎斯家族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是啊,”富勒伯爵逐渐镇定下来,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毕竟上次我的‘小动作’,可是让公爵大人吃了不少苦头。”
“你还挺自豪的是吗?”少女冷哼一声,“你的背叛换来了什么?瓦伦蒂娜的信任?还是她更深的忌惮?看看你现在的高崖城,到处都是帝都的间谍和密探!甚至你身边……”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艾德蒙,“可能就有一个……”
“艾德蒙的忠诚毋庸置疑!”富勒伯爵皱了皱眉,强行打断了她。
“是啊,”卡米拉讥讽道,“毕竟你们都背叛过自己的主子,一定有许多共同话题可以交流交流。”
“卡米拉小姐,”艾德蒙沉声提醒道,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现在不是我们争执的时候。瓦伦蒂娜已蠢蠢欲动,她迟早会对高崖城下手。而高崖城如果倒了,整个北方的贵族,人人都得掉一层皮!”
他逼近了两步,停在少女身前,“您得搞清楚,是洋星港需要我们,不是我们需要洋星港!”
少女艰难地挪动轮椅,双目死死盯着艾德蒙,一字一句地反驳道:“不要以为我一无所知,巫师。嘉尔曼陛下已经回到了洋星港!无论你想耍什么诡计,我们都奉陪到底!”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力量,挺起胸膛,尽管这个动作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困难:
“我来这里,就是想看看,我的宿敌安东·伍兹,是怎么再次攻陷这座城市的!”
“安东·伍兹已经死了!” 富勒伯爵吼道,“我们轻而易举就干掉了他,干掉了那个把你挡在雪堡半年的‘蛞蝓骑士’!”
“是吗?” 卡米拉眯起眼睛。
“那可不一定。”
·
三日后,当众人返回集镇时,所有人都为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目之所及,所有建筑都完好无损,那根旗杆依然傲立在集镇中央,周围盘踞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帐篷,甚至帐篷里的布设都井井有条,和蠕虫出现前别无二致。
仿佛那场毁天灭地的战斗,那吞噬一切的恐怖巨虫,那凄厉的惨叫和绝望的奔逃,都只是一场集体噩梦。
“难道我们真在做梦?”阿隆索喃喃说道,用力揉了揉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不。”安东蹲下身,捡起一颗微微发光的骰子——那正是之前塞西莉亚从他手中抢去的战利品,也是那场惨烈战斗的见证。
无论如何,集镇上的居民、将近一半的银锤佣兵团……还有塞西莉亚……都确确实实不见了踪影。
安东暗暗握紧骰子,“走吧,我们还有事要办。”
寂静重又笼罩了这片土地,只有风穿过空荡荡的帐篷,像是在哀悼那些消失无踪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