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从未如此冰冷。
它慷慨地泼洒下来，将断壁残垣染上虚假的金边，为欢呼雀跃的人群镀上虚幻的光晕。新纪元的第一个白天，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狂热和重建家园的急切。只有苏念辞站在那片光海里，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维持着那个向前伸手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抽走灵魂的石像，凝固在霍沉舟最后消散的地方。指尖那点可怜的、转瞬即逝的余温早已被晨风舔舐干净，只剩下钻心刺骨的寒，从指尖沿着手臂的经脉，一路冻结到心脏，再蔓延至四肢百骸。
周围是沸腾的人声，人们在拥抱，在哭泣，在讨论着霍沉舟宣布的“永恒之塔”和“火种计划”，他的话语成了支撑这个破碎世界的新的骨架。可这些声音传入苏念辞耳中，只剩下模糊的、扭曲的杂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
她听不见。
她的世界在他消散的那一刻，就被按下了静音键。
有人试图过来扶她，是霍氏医疗团的人，脸上带着混杂着悲痛和敬仰的神情。他们的手刚刚触碰到她的手臂，苏念辞就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甩开，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野兽般的呜咽。她不需要搀扶，不需要安慰，她只需要……他回来。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霍沉舟站立过的那一小片空地上，那里光滑如镜，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因他的消失而惊动。干净得残忍。
然后，毫无预兆地，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扎入她的太阳穴！
“唔……”
她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弯下腰，用手紧紧按住抽痛的额角。
不是生理的疼痛。是某种更诡异、更汹涌的东西，强行挤入了她一片空白、只剩悲恸的脑海。
眼前猛地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画面——
不是通过眼睛看到的，是直接烙印在意识里。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修长而稳定的手，正握着一把精致的手术刀，刀尖精准地划开某种非金非肉的奇异组织，组织断面流淌着幽蓝色的微光。视角很低，像是在仰视。伴随着画面的，是一种无比熟悉、令人心安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水的冷冽和他身上特有的、如同冬日雪松般的淡香。
霍沉舟的气息。
画面持续了不到半秒，如同夜空中最短暂的闪电，倏然亮起，又倏然熄灭。
痛感也随之消失。
苏念辞僵在原地，按着额头的手指微微颤抖。
那是什么？
是……沉舟的记忆？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瞬间燎遍了她荒芜的心原。她猛地直起身，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某种近乎偏执的光。
他消失了，化作了时空裂隙的一部分。难道……他的记忆，他的感知，他存在过的碎片，并没有彻底湮灭，而是散落在了这片被他重塑的时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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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苏念辞像个游魂，却又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在她和霍沉舟最后共同活动过的区域徘徊。
指挥中心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里，残留着他调配基因稳定剂时留下的能量印记；他们昨夜曾短暂依靠着商讨方案的那截断裂的合金横梁旁，似乎还萦绕着他沉稳的语调；甚至在他刚刚发表宣言时，脚步停留过的几处地面……
她小心翼翼地触碰，屏住呼吸去感知。
大多数时候，一无所获。只有冰冷的金属，粗糙的混凝土，以及空气中漂浮的、属于无数人的杂乱信息素。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
就在她几乎要被巨大的失望再次吞噬时，她走到了时空裂隙能量影响区的边缘。这里离那道巨大的、流淌着星光的裂痕很近，空气中游离着活跃的、未完全稳定的时空粒子，发出细微的嗡鸣。
她试探着，将手伸向那片能量场的边缘。
指尖刚触碰到那无形的边界——
“轰！”
比之前强烈数倍的冲击感再次降临！
这一次，不再是短暂的画面，而是一段清晰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是霍沉舟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一丝颤抖的疲惫。
【“……能量结构不稳定系数超过临界值百分之十七。强行启动宣言程序，我的量子纠缠态有百分之九十三点六的概率会彻底崩解。”】
短暂的停顿，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冰冷、机械，不带任何感情，似乎是某个AI或者是经过严重加密处理的通讯：【“这是最优解。您的牺牲，可以换取新纪元百分之七十八点五的稳定构建概率。个体存在与文明存续，权重清晰。”】
霍沉舟沉默了更久。
苏念辞的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她仿佛能透过这沉默，看到他紧蹙的眉头，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无人得见的挣扎与……决绝。
终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疲惫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我知道了。启动……最终程序吧。”】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苏念辞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
原来……原来他早知道！
他知道站上那个位置，宣告新纪元的到来，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那个冰冷的、计算着概率的声音，那个所谓的“最优解”……是用他的存在，去交换一个看似光明的未来！
他不是意外消散，他是……赴死。
这个认知带来的痛苦，远比单纯的失去更加尖锐，更加残忍。它像一把钝刀，在她的心上来回切割，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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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情绪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似乎在她周围激起了更强烈的涟漪。
随后的探寻，变得不再完全被动。
当她强忍着眩晕和心痛，再次主动将精神集中在与霍沉舟联系紧密的物件上时——比如她一直贴身藏着的那枚，他早年送她的、已经不再走动的旧腕表——更多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
不再是需要特定地点触发，它们开始随时随地，蛮横地闯入她的意识。
有时是触觉——
她正走过一片清理出来的广场，脚下突然传来一种极其真实的、湿漉漉的冰凉触感。低头看，地面干燥。但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深夜的露台上，冰冷的栏杆硌着掌心，而霍沉舟从身后拥住她，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顶，他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驱散了那点夜的寒。
那拥抱的力度，他呼吸拂过发丝的微痒，都真实得让她瞬间泪流满面。
有时是嗅觉——
在分发补给品的临时站点，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食物和尘土的味道。毫无征兆地，一股极其浓郁的、甜腻到发苦的血腥气猛地灌满她的鼻腔，呛得她几乎呕吐。伴随着这气味的，是一种心脏被瞬间撕裂的、无法形容的剧痛，以及视野边缘急速蔓延开的、刺目的鲜红。
那是……他受伤时的记忆吗？在哪一次时间循环里？为了救她？
还有味觉——
她勉强自己喝下一口水，清水入喉，却骤然化作难以形容的苦涩，弥漫在舌尖，顺着喉管一路灼烧到胃里。那苦涩中，还掺杂着一丝铁锈般的味道，是绝望，是不得不吞下的命运毒药。
这些碎片毫无逻辑，杂乱无章。一段是他在实验室里彻夜不眠的专注；下一段可能就是他在某个她不知道的角落，因为无法保护重要之人而发出的、压抑至极的低吼；上一秒还是他指尖划过她脸颊时，那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温柔触感；下一秒就变成了他被时间乱流撕扯时，骨骼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甜的，苦的，暖的，痛的，安心的，绝望的……
属于霍沉舟的一切，他隐藏的，他展现的，他经历的，他感受的……所有这些碎片，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冰棱和最灼人的火星，一股脑地砸向苏念辞，将她本就千疮百孔的灵魂，切割得支离破碎，又反复灼烧。
她开始分不清现实和记忆的界限。
走在路上，会突然因为一段他疲惫的叹息而停下脚步；与人交谈时，会因一段他低沉的笑语而瞬间失神；夜里闭上眼，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无数个霍沉舟的碎片在眼前翻飞——微笑的他，蹙眉的他，坚定的他，脆弱的他……
她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碎片，如同濒死的旅人渴求甘泉。每一个碎片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那疼痛里，又夹杂着一种病态的慰藉。仿佛通过这些碎片，她还能触摸到他，还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活在了由他的记忆碎片编织成的、华丽而残酷的牢笼里。
身体在新纪元的光辉下行走。
灵魂却在他过往的每一个瞬间里沉浮、溺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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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苏念辞蜷缩在分配给她的、冰冷而整洁的临时居所角落里。
窗外，新纪元的第一座“永恒之塔”地基正在连夜施工，探照灯的光柱划破夜空，象征着蓬勃的生机。而她所在的房间，没有开灯，一片死寂。
她又触碰到了一个新的碎片。
这一次，不再是感官的片段，而是一段相对完整的、属于霍沉舟的“思考”。
【“……念辞的基因序列与时空因子的亲和性还在提升，远超预期。林兆远留下的‘钥匙’在她体内激活的程度，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这是变数，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机。”】
他的思维冷静而缜密，像是在分析一份至关重要的实验数据。
【“我的量子态消散不可逆，但意识信息并非完全逸散……若能引导她的能力，结合裂隙能量……或许可以捕捉、锚定……”】
思考在这里变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似乎涉及到了他计划中最核心、也最禁忌的部分。
【“……风险……太大了……她会承受不住……”】
【“……但没有别的路了……时间不多了……”】
最后，是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担忧。
【“……我的念辞……要坚强啊……”】
碎片结束。
苏念辞猛地睁开眼睛，黑暗中，她的瞳孔因为震惊而急剧收缩。
引导她的能力？捕捉锚定？唯一的生机？
难道……沉舟在彻底消散之前，还留下了什么后手？他预测到了她可能会接触到这些记忆碎片？他甚至……在计划着某种回归的可能？
这个猜测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被痛苦淹没的心湖。
但也带来了更深的恐惧。
“承受不住”……是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看着。这双手，曾经敲击代码，曾经与他十指相扣，如今，却可能承载着他回归的唯一希望，也可能隐藏着连他都感到担忧的、毁灭性的风险。
希望与恐惧，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缓缓收紧。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巨大的、依旧在缓缓波动的时空裂隙。它吞噬了他，是否也……隐藏着他？
那些翻涌的星光，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壮丽的奇景，更像一个巨大而复杂的谜题，一个用他全部存在设下的、等待她去破解的局。
苏念辞缓缓握紧了双手，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清晰的痛感。
痛，让她清醒。
她看着他消散的地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嘶哑地、一字一顿地低语：
“霍沉舟……无论你在哪里……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一定会……找到你。”
夜色深沉，新纪元的灯火在她身后璀璨如星，而她独自立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极致决绝的光芒。
前方的路布满荆棘与未知的危险，但为了那渺茫的一线生机，她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