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纪元的空气里,除了重建的尘埃和能量的嗡鸣,还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不断积聚的电荷,沉甸甸地压在苏念辞的肩头。时空管理局的“提议”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和念时的头顶。她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视线变得复杂起来,同情、审视、计算,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监视。
她抱着念时,走在通往临时医疗中心的廊道上,步伐看似平稳,脊背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念时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份紧绷,异常安静地蜷在她怀里,黑亮的眼睛机警地打量着四周,那双酷似霍沉舟的眸子里,偶尔会极快地掠过一丝不属于婴儿的冷光。
医疗中心人满为患,新旧伤患混杂,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血腥和疲惫叹息混合的沉闷气味。苏念辞是来领取定期配给的特殊营养剂,那是维持念时高速成长下身体基本平衡所必需的。队伍排得很长,缓慢向前蠕动。
就在她随着人流往前移动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林柔霜。
那个名字,曾经代表着虚伪、算计和背叛,是缠绕在她前世悲剧上的毒藤。如今,她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由一个面无表情的护理机器人推着,停在队伍侧后方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她穿着统一的、灰扑扑的幸存者服饰,曾经精心打理的卷发失去了光泽,随意披散着,衬得那张脸更加苍白瘦削,几乎脱了形。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盈满虚假水光、算计精明的眸子,此刻像是两口枯井,空洞地望着地面,没有任何焦点。
苏念辞的心脏下意识地一缩,不是出于旧恨,而是一种物是人非的冰冷寒意。林柔霜还活着,但看起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是在普通幸存者排队的区域?以她林家残余的势力和她过往的“贡献”(尽管不光彩),她本不该沦落至此。
似乎是感应到了苏念辞的注视,林柔霜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预想中的怨恨、挑衅,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林柔霜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只是在看清苏念辞的瞬间,那空洞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像是怜悯,又像是自嘲,旋即又恢复了死寂。她率先移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布满细微疤痕和针孔的手。
苏念辞蹙了蹙眉,压下心头那点异样,也收回了目光。她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队伍继续缓慢前行。终于轮到她,她报出编码,递上身份卡。负责发放物资的工作人员在仪器上操作了几下,眉头皱了起来,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苏念辞女士?你和你孩子的特殊营养剂配额,需要重新进行贡献度评估才能发放。上面刚下的新规定。”
苏念辞的心猛地一沉。新规定?偏偏在这种时候?她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有时空管理局那只无形的手在推动。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施压,逼迫她妥协。
“之前的规定呢?这是维持我孩子基本生存所需的!”她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怒气而微微发颤。
“抱歉,规定就是规定。”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重复,“或者,您可以先去贡献度评定办公室更新您的信息。”
周围等待的人群投来各种目光,有好奇,有漠然,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抱着念时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孩子似乎不舒服地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哼声。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怒火,开始在她血管里蔓延。他们甚至不愿意等待移民计划,现在就试图用最基本的生活物资来卡住她的喉咙?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从旁边那个角落响起。
“用……用我的份额吧。”
是林柔霜。
她不知何时让护理机器人推着她靠近了一些,手里拿着一张和她本人一样显得破旧的身份卡,递向工作人员。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我的贡献点……应该还够换几支高级营养剂。”她补充道,依旧没有看苏念辞,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整个大厅似乎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苏念辞。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柔霜。这个女人,这个曾经处心积虑要置她于死地的人,此刻竟然要帮她?
工作人员也明显怔住了,看了看林柔霜,又看了看苏念辞,脸上露出困惑和为难的神色:“林小姐,这……这不符合程序……”
“程序?”林柔霜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和嘲讽,“现在还有什么程序可言吗?扣我的点吧。”
她的态度异常坚持,甚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内部通讯里请示了什么,最终还是接过林柔霜的身份卡,操作了一番,然后将几支封装严密的淡蓝色营养剂递了出来,放在了台面上。
林柔霜看也没看那些营养剂,只是对工作人员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操控着轮椅,默默退回了原来的角落,重新变成了那个毫无存在感的背景板,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与她无关。
苏念辞站在原地,看着台面上那几支救急的营养剂,感觉它们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颤。她没有立刻去拿,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的林柔霜。
为什么?
无数个疑问在她脑海中翻腾。忏悔?赎罪?还是……又一个更精密的陷阱?以林柔霜的心性,她绝不相信对方会突然良心发现。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这几支营养剂解了燃眉之急。她最终还是伸出手,将它们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
她没有道谢。
她们之间,早已不存在“感谢”这种虚伪的客套。
她抱着念时,拿着那几支沉甸甸的营养剂,转身离开了医疗中心。背后的目光如同针扎,但她能感觉到,其中有一道来自林柔霜的,空洞,却又似乎隐藏着无尽复杂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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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苏念辞的心头,让她坐立难安。
几天后,通过一些零碎的信息渠道和她自己小心翼翼的探查,她拼凑出了林柔霜现状的冰山一角。
林家在新纪元秩序重建的权力洗牌中彻底失势,成了被抛弃的棋子。而林柔霜本人,在之前的时间混乱和后续的动荡中,似乎受到了某种难以挽回的创伤,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层面的。有传言说,她失去了某些重要的记忆,或者说是……被“格式化”过。她不再被任何势力看重,像一件失去价值的旧物,被随意安置在普通幸存者中间,靠着微薄的基础配给苟延残喘。
得知这些,苏念辞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冰凉。曾经的敌人落得如此下场,并未让她感到复仇的快感,反而更深刻地印证了这个新纪元的残酷——无论过去如何,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无情抛弃。
又过了两日,一个傍晚。苏念辞趁着夜色掩护,抱着念时在相对僻静的废墟边缘“散步”,实际上是尝试引导念时感知和操控更细微的时空能量,为那渺茫的“野径”计划做准备。
在一处半塌的、曾是某个实验室的断墙下,她再次遇到了林柔霜。
她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面对着残垣,夕阳橘红色的余晖勾勒出她单薄得如同纸片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光里。护理机器人安静地停在她身后不远处,进入了待机状态。
苏念辞停下脚步,犹豫着是否要转身离开。
林柔霜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用那沙哑的声音轻轻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片废墟倾诉:
“他走的时候……疼吗?”
苏念辞浑身一僵,抱紧念时的手指瞬间收紧。她知道林柔霜问的是谁。
霍沉舟。
那个她们曾经共同争夺、却最终谁也没能真正拥有的男人。
苏念辞没有回答。疼痛如同潮水,再次淹没了她。疼吗?她不知道他量子化消散的那一刻是否感觉到疼痛,但她知道,她的心很疼,疼得快要死掉。
林柔霜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继续低语,声音飘忽得像风中的残絮:
“我有时候……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梦里……不是我,是另一个‘我’……穿着白大褂,站在很高的地方,下面……很多人……还有他……他看着我,眼神很冷……很失望……”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词句破碎,逻辑混乱。
“他们说……我病了,忘了好多事……可我觉得,是那些事……忘了我……”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布满疤痕的手掌,夕阳透过她的指缝,落下斑驳的光影,“争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到头来,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苏念辞。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此刻竟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真实的水光,不是伪装,而是某种……彻悟后的悲凉。
“苏念辞……”她叫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吧。越快……越好。”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转回头,面对着废墟和夕阳,不再出声。背影萧索,与断壁残垣融为一体。
苏念辞站在原地,如同被冻住。
林柔霜的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就波涛汹涌的心湖。
那些奇怪的梦……是平行世界的记忆碎片吗?像她接收霍沉舟的记忆一样?林柔霜也受到了影响?
而最后那句警告……“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这绝不仅仅是出于好心。她一定知道什么!知道时空管理局的计划?知道K-73世界的真相?还是知道……别的,更迫在眉睫的危险?
这个意外的善意举动,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掀起了更深的迷雾和更令人不安的潜流。
苏念辞低头,看着怀中因为能量练习而有些疲惫、昏昏欲睡的念时。小家伙无意识地咂了咂嘴,信赖地往她怀里蹭了蹭。
林柔霜的警告,与霍沉舟记忆碎片中关于“野径”和“隐性涡流”的信息,隐隐吻合。
危机,似乎比想象中来得更快,更悄无声息。
她抱紧孩子,最后看了一眼林柔霜那仿佛凝固在夕阳里的背影,毅然转身,快步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她必须加快速度了。
无论林柔霜是出于何种目的,这句警告,她听进去了。
离开这里。
必须尽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