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沙漠的黎明是一块浸透了墨蓝与死灰的画布。
凌子风跪在冰冷的沙丘上,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个刻印在血脉中的禁忌图纹。
繁复的线条在沙上成型,又被风无情地抹去,周而复始。
他试图重现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镜像”自虚空中走出的异象,但沙丘沉默如死,再无任何回应。
他深吸一口气,从冲锋衣内袋里摸出那个藏匿起来的青铜罗盘。
入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万年玄冰。
罗盘的指针并未指向任何方位,而是如中了风般,固执地逆时针微微颤抖。
一股寒意顺着掌心与金属的接触点,如毒蛇般钻入他的经脉,直冲脑海。
那是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冰冷、粘稠,带着非人的贪婪,似乎有某个不可名状的存在,正试图顺着这小小的青铜器物,撬开他的意识,窃取他的思想。
凌子风脸色一变,猛然合掌,将罗盘死死夹在掌心。
他双目紧闭,气息陡然一沉,默运起少林内门轻易不外传的“断念诀”。
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富有节律,每一次吐纳都仿佛在重塑精神的壁垒,将所有外溢的思绪与波动强行压制回意识深处。
他必须斩断这道窥探的线,否则,对方很可能顺藤摸瓜,反向追踪到他的存在。
“你一晚上没睡。”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凌子风并未回头,他知道是苏妤。
脚步声很轻,几乎被风声掩盖,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汗水与恐惧的气味却格外清晰。
半瓶水递到他面前。
苏妤的眼圈发青,显然她也同样一夜无眠。
“昨晚……那个穿着冲身衣的人,真的……是你吗?”她问得小心翼翼,仿佛答案会像玻璃一样轻易碎裂。
凌子风缓缓睁开眼,垂下眼帘,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
“可能,是我想救妹妹的执念太重,产生的幻觉吧。”他声音沙哑,给出了一个最容易被接受的解释。
但他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在他那双能勘破虚妄的眼睛里,昨夜的镜像出现的一瞬间,他便捕捉到了一个致命的破绽——那个“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是逆着光的。
在那个瞬间,光线从东方的地平线透出,而影子的方向,却指向了东方。
这是一个违背了世间一切物理法则的倒影。
不远处,林小满正蹲在地上,用她的高清单反相机拍摄着沙地上一道道诡异的龟裂。
她想记录下这片区域的地质异常。
镜头无意中扫过一堆沙土,那里掩埋着几片被踩碎的罗盘残片。
她并未在意,直到几分钟后,她回放检查拍摄效果时,心脏猛地一缩。
在一段只有五秒钟的镜头里,当画面掠过那些残片时,其中一帧,闪过了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影。
林小满的指尖冰凉,她将视频导入笔记本电脑,逐帧慢放。
画面定格,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赵瘸子。
他就站在凌子风的身后,一动不动,嘴角咧开一个夸张到非人的弧度,几乎要撕裂到耳根。
那张脸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张被撑开的面具,充满了死寂与恶意。
林小满猛地抬头,环顾四周。
晨曦微弱的光线下,沙海茫茫,除了他们几个疲惫的同伴,空无一人。
一阵冷汗顺着她的脊椎滑落。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手指颤抖着翻找出昨晚在营地拍摄的所有夜景视频。
她有拍摄星空延时的习惯。
她将一段段视频拖入剪辑软件,将时间轴精确到毫秒。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每一段视频,无论长短,无论拍摄内容是什么,在播放到第十三秒的时候,画面背景中的沙粒,都会出现一次极其短暂的、大约零点三秒的绝对静止。
仿佛整个世界的时间被一把无形的剪刀裁掉了一小块,又生硬地拼接了回去。
这个微小的停顿肉眼极难察觉,但在慢放之下,却显得触目惊心。
就在这时,另一边的巴图突然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从怀里掏出几片破碎的铜铃,那是他家传的法器,昨晚为了抵挡那无形之物已经碎裂。
他双手将碎片深深埋入沙中,嘴唇翕动,用一种古老而艰涩的蒙古语低声祝祷着什么。
风,毫无征兆地起了。
沙粒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起,在巴图面前汇聚、盘旋,渐渐勾勒出一个扭曲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是如此熟悉,正是赵瘸子的样子。
它的左眼位置是一个空洞的黑窟窿,而右眼,则亮起一盏幽幽的蓝光,像深夜里的鬼火。
“第八人……要登船……”
一个声音从沙人中传出,却不是赵瘸子的。
那声音像是无数个男女老少的声音被强行糅合在一起,尖锐、低沉、嘶哑、稚嫩,互相交叠,充满了不和谐的混乱感。
“血亲之眼……开门……”
话音未落,那由风沙聚成的人形便“轰”地一声崩散,重新归于沉寂。
巴图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哥……我阿哥在我小时候说过,在这片‘无归之海’,执念太深的人,死了之后魂魄离不开,会被那艘‘船’给抓住,变成‘影仆’。”他声音发抖,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替船……引路。”
队伍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再次出发,向着地图上标注的“沉船锚点”前进。
赵瘸子的幽灵,巴图的祭祷,像两座大山压在每个人心头。
更严峻的问题摆在眼前——他们所有的饮用水,都已告罄。
绝望中,苏妤颤抖着从背包里翻出那个从赵瘸子手里买来的“护身符”布包。
她想起了老人常说的,烧掉不祥之物可以驱邪。
“烧了它,说不定……说不定就好了。”她喃喃自语,几乎就要拿出打火机。
“别动!”凌子风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一把按住苏妤的手。
在其他人不解的目光中,他缓缓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瞳孔深处仿佛有微光流转。
他的破妄之眼扫过那个平平无奇的布包。
瞬间,布包的材质、针脚、纹理在他眼中被层层解析。
在最内层的夹缝里,缝着一片指甲盖大小、早已干枯的苔藓。
就是它。
那片苔藓,正极其缓慢地渗出一丝丝几乎肉眼不可见的淡蓝色液体。
凌子风不动声色地从苏妤手中拿过布包,又取出一个已经空了的软质水袋。
“我试试。”他说着,将整个布包浸入了水袋中,然后轻轻晃动。
片刻之后,他将布包取出。
原本清澈的、仅剩一点水渍的水袋内壁上,赫然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血丝一般的暗红色纹路。
那些纹路盘根错节,构成了一个个微小的、令人作呕的图案,与老陈那本破旧日记中,关于“心腐”的描述一模一样。
他将水袋展示给众人看,声音低沉而冰冷:“谁用了他的东西,心就会先烂。”
夜幕再次降临,寒冷如潮水般涌来。
众人围坐在一起,点燃了仅剩的枯枝,微弱的火光映着一张张绝望而疲惫的脸。
凌子风靠着一块岩石假寐,怀中的青铜罗盘却突然开始发烫,像一块被投入火中的烙铁。
他悄无声息地睁开一条眼缝,火光下,他看到苏妤正直挺挺地站起身,双眼紧闭,如同一个被操控的木偶,梦游般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沙丘。
她的嘴里还在喃喃低语:“门开了……我看见了……是金奖杯……我看见了……”
凌子风心中一凛,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他没有立刻去拉她,而是先开启了破妄之眼。
眼前的景象让他背后的寒毛瞬间倒竖。
苏妤的脚下,沙地光滑如镜,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而在她的头顶上方,一个巨大而古老的、半透明的楼船倒影正静静悬浮着,散发着无声的诱惑。
他一把拽住苏妤的手臂,用力将她拖了回来。
“啊!”苏妤如梦初醒,发出一声惊叫,看到凌子风的脸,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泪流满面,“我……我刚才……我差点就信了……我真的看见了……”
凌子风没有说话,他凝视着远方那片黑暗的虚空。
在他的视野里,景象远比苏妤的梦境更加恐怖。
以他们营地为中心,无数道肉眼不可见的、纤细的灰色丝线,正从每一个沉睡或清醒的同伴身上延伸出去,如同植物的根系,深深地扎入地底深处的黑暗之中。
那艘船,正在以他们最渴求的欲望为饵,抽食着他们作为生命体的“愿力”。
夜,越来越深。
所有人都因为恐惧和疲惫陷入了沉睡。
凌子风是唯一的守夜人。
他盘膝而坐,将“断念诀”运转到极致,守护着自己最后的精神防线。
他看着那些灰色的丝线,像一根根连接着傀儡的提线,而他们,就是沙海舞台上,即将被榨干所有价值的木偶。
这东西不是在猎杀他们,而是在“放牧”。
不知过了多久,当东方的天际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时,凌子风终于感到了一丝倦意。
他缓缓闭上眼,准备稍作休息。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边缘,一种极其微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异样感,从他身体内部传来。
那是一种植根于生命最基本活动中的不协调。
他静静地感受着,发现这种异样并非来自外界的窥探,也非精神上的幻觉。
它很真实,就发生在他自己的躯体里。
某种东西,在不知不觉中,似乎已经越过了精神的壁垒,悄然在他体内扎下了根。
寂静的沙漠里,万籁无声,只有他自己的呼吸,清晰可闻。
一下,又一下。
平稳的节律中,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滞涩,仿佛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都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