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风一只脚踏上了那道盘旋向上的螺旋阶梯。
脚底接触石阶的瞬间,没有踏实的触感,只有一声轻微的“嗤”响,他的脚印竟在身后化作了一撮飞速黯淡的灰烬。
这条路,仿佛不是通往高处,而是通往时间的尽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早已风化的骸骨之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阶梯两侧,幽暗中浮现出七具与他一模一样的身影,与其说是雕像,不如说是被抽干了所有生命气息的躯壳。
他们静静地坐在石座上,姿态各异,面容枯槁,仿佛经历了千百年的风化。
然而,就在凌子风踏上第二级台阶时,七具躯壳的头颅竟如生锈的机械般,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步频率缓缓抬起。
他们的眼眶深陷,皮肤如同干裂的河床,但那七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与这死寂环境格格不入的、清明得可怕的光。
“你本不该醒。”
七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分不清男女老少,像是从深渊底部传来的回响,直接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凌子风的太阳穴猛地一跳,眉心的破妄之眼在没有任何催动的情况下剧烈震颤起来,视野中的世界瞬间被解构成另一番模样。
无数比蛛丝还要细密的能量丝线从七具躯壳身上延伸出来,密密麻麻地连接着这艘巨船的每一寸结构。
他瞬间明白了,这些根本不是什么残魂,而是某种更为诡异的存在——被这艘活着的巨船强行剥离记忆后,用最深刻的执念凝结成的“标本”。
他们活着,又已经死去,永恒地被禁锢在自己最痛苦、最不甘的那一刻。
而他自己,一旦心神失守,就会成为这阶梯旁的第八具收藏品。
就在他明悟的刹那,左手边第一具“凌子风”的眼皮彻底睁开,那双清明的眼睛里骤然射出一道无形的光。
周围的空间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折叠。
凌子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石阶与枯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刺鼻的药味和沸腾的水汽。
他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药池中,年仅五岁。
滚烫的药液如岩浆般灼烧着他每一寸肌肤,皮肤大片大片地溃烂、脱落,那种深入骨髓的剧痛,真实得让他几乎窒息。
池边,一个熟悉的背影正缓缓朝门口走去,是他的母亲。
他想呼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抽泣。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他清晰地看到母亲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到极点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然后决然地消失在门外。
紧接着,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神佛的低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冰冷:“此子命格逆天,非常人之法可控,当镇于此渊,磨其心性,消其戾气。”
是方丈的声音。
无尽的痛苦、被抛弃的怨恨、对命运不公的愤怒,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五岁的神志彻底淹没。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下沉,沉向那片名为绝望的深渊。
就在即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瞬,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母亲离去的那个背影上。
不对……不对!
记忆中,母亲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右下角的衣角上,因为常年操劳,有一个用同色线精心缝补的补丁。
而幻境中这个背影的衣角,却平滑如新。
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却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
破妄之眼的金光瞬间穿透了这层由痛苦和怨恨编织的幻象。
这根本不是他的真实记忆,而是船体根据他记忆中最脆弱的片段,伪造出的残影,其目的只有一个——诱使他沉浸在怨恨中,自毁神志。
“你想让我恨她?”凌子风冰冷的声音在幻境中响起,五岁孩童的身体里,发出的却是成年人的腔调,“可我早就知道,那一夜,她根本没有走。她就在门外守了三天三夜,直到我脱离危险。”
话音落下的瞬间,沸腾的药池、母亲的背影、方丈的低语,如玻璃般轰然破碎。
他又回到了那条阴冷的螺旋阶梯上,第一具残魂的
不等他喘息,第二具残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吟唱着某种古老的歌谣。
场景再度切换,这一次是凌氏财阀的老宅,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
父亲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他的手,气若游丝:“风儿……别……别信你爷爷……那块玉佩……是钥匙,也是……枷锁……”
话音未落,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本已涣散的眼睛骤然睁开,瞳孔却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漆黑,里面翻涌着不属于人类的恶意。
他用一种完全陌生的、阴森的语调说道:“你若不归还玉佩,你的妹妹,将永生永世被困在镜中,成为下一个祭品。”
妹妹!
这两个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凌子风的心脏上。
他妹妹的失踪,一直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冲击,比第一道幻境的痛苦猛烈百倍,让他心神剧震。
然而,就在他即将被这股情绪吞噬的瞬间,破妄之眼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致命的破绽——“父亲”在说话时,喉结没有丝毫的滚动。
声音是凭空出现的,并非从他的声带发出。
这是声音的陷阱!
凌子风猛地抬起右手,锋利的指甲在左手掌心那道被玉佩灼伤的疤痕上狠狠一划!
鲜血涌出,一滴滚烫的血珠滴落在虚幻的地板上。
血珠落下的瞬间,整个空间的声纹都发生了紊乱的波动,那道伪造的声音像是被干扰的电流,瞬间瓦解。
“用亲人的声音来制造情感勒索,你的手段,还真是低劣。”凌子风冷冷地看着眼前扭曲的幻象,幻境应声而碎。
与此同时,阶梯入口处,苏妤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死死地攥着那枚已经焦黑的玉佩。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属于凌子风的气息正在阶梯深处一寸寸地沉入深渊,变得微弱而不稳定。
她的心揪紧了,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巴图老人临终前,帐篷外那串被风吹响的风铃声,清脆而决绝。
她闭上双眼,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在心中默念:“我信你,你会回来。”
突然,她掌心中的玉佩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微烫,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掌心蔓延开。
紧接着,一幅破碎而模糊的画面,如同镜子的残影,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中闪现——那似乎是凌子风童年时,在某个古老祭坛上参与封印这艘巨船的记忆。
画面昏暗,小小的凌子风站在祭坛中央,神情肃穆。
然而,在祭坛边缘的阴影里,苏妤却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身影。
那道身影很模糊,但可以肯定,那不是凌子风,也不是任何一位凌氏先祖。
那是一个穿着现代服饰的女人,身形轮廓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
苏妤猛地睁开双眼,心脏如战鼓般狂跳起来。
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攫住了她——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一段千年前的记忆里?
阶梯之上,第三具残魂睁开了眼。
这一次,没有新的幻境出现,而是整个螺旋阶梯开始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则的方式,逆向飞速旋转。
凌子风脚下一个踉跄,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被甩了出去,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
这片火海他无比熟悉,正是苏妤之前被困的那个火屋的景象,只不过被放大了无数倍。
火焰的中央,苏妤的身影若隐若现,她伸出手,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喊:“救我!凌子风!你说过会带我出去的!”
救她!
这是凌子风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他本能地朝着火焰冲去,却在踏出第一步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拉住。
他惊愕地回头,只见那七具残魂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石座,齐刷刷地伸出干枯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衣角。
七个重叠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是她的命,不是你的劫。你若强行干预,便会触发‘代偿规则’,你与她的情感锚点将同时被船吞噬,两人皆归于虚无。”
凌子风怔住了。
他看着火海中痛苦挣扎的苏妤,又看着身后拉住他的七个“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
救,则同归于尽;不救,则道心必将留下永恒的裂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眉心的破妄之眼在极限的压迫下,金色的瞳孔中竟迸发出一圈细密的金纹。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与血腥味让他瞬间挣脱了情感的束缚,在幻境与真实的夹缝中,他看清了火海的本质——那火焰中根本没有苏妤的灵魂,那只是船从他记忆中提取出的,关于苏妤最深刻的“情感锚 ?点”,一个用他的愧疚与爱意打造的完美陷阱。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她不会这么叫我。”
说完,他毅然转身,背对那片足以焚尽一切的火海,一步一步,继续向上攀登。
身后,火海与嘶喊声轰然熄灭,万籁俱寂。
那七具残魂缓缓松开了手,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卸下了千年重担的低叹。
“第八次了……你,终于没有回头。”
阶梯走到了尽头。
前方,一扇巨大的青铜门在沉重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船舱,而是一片浩瀚的、上下倒悬的星空。
无数星辰如钻石般镶嵌在漆黑的幕布上,缓缓流转。
星空的中央,悬浮着一枚由一半烈日一半皎月组成的玉印,玉印之上,一个古老的“曌”字正在缓慢旋转,散发着君临天下的无上威严。
然而,最让凌子风感到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并非这门后的奇景。
而是门前那片薄薄的沙地上,赫然印着一双脚印。
那双脚印的方向,是走向门外的。
一深一浅,仿佛印下它的人刚刚从门内走出,步履有些蹒跚。
可那脚印……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这片沙漠中任何已知的人。
风沙从门缝中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沙砾。
就在这时,一声极轻的笑,带着几分玩味与慵懒,从那片倒悬的星空深处传来,飘忽不定,仿佛是从极为遥远的未来,跨越了无尽的时间长河,才抵达他的耳边。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双走向外界的脚印,在幽光下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