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的余韵还在井底岩壁上震颤,林野识海里的倒计时已跳出猩红数字——十一。
他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撞得胸腔发疼。
星轨镐的镐柄抵着碑核裂纹,掌心渗出的血正顺着刻痕蜿蜒,像在给这死寂的石头注入鲜活的脉搏。
七十二道魂链在头顶摇晃,链尾的幽光不再微弱,小桃的银镯、白石子的粗布剑穗、阿蛮磨秃的凿子……这些曾被他塞进破布包裹的零碎物件,此刻正随着魂火明灭,在链端轻轻晃动。
“林野!主脉在井心三寸!”归墟童的声音像被塞进铜钟里敲,震得他耳膜生疼,“逆时三击的第二式要劈在灵枢穴,否则律法殿的雷火马上就要劈下来了!”
林野低头看向怀里的天珠,幻灵的身影已经透明得能看见珠内流转的星芒。
这是归墟童记忆复苏后的最后时刻,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碑底幻境里,这小娃娃举着半块烤糊的红薯说“等我记全了,就教你怎么掀翻这破规矩”。
此刻那张小脸上全是焦急,指尖几乎要戳到林野眉心:“快!再拖半息,白石子他们的魂火就要被炼进碑核当灯油了!”
倒计时在识海炸响的瞬间,云崖子动了。
这位内门首席原本像被抽去筋骨般瘫在祭坛中央,此刻却突然直起腰,腰间残剑“铮”地弹出半寸。
他抬手按住剑柄的动作在发抖,指节白得几乎要透出血色,可那双曾被雾气蒙住的眼睛里,却有清明的光在烧:“我…我记得他们的名字。”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锈铁,“小桃,上个月替我挡了监工的鞭子;白石子,总把炊饼掰一半塞给扫剑坪的老哑巴;阿蛮…阿蛮的凿子上刻着‘娘等我’——”他突然笑了,眼泪却顺着血痕往下淌,“原来我不是在替宗门斩恶,是在替他们的‘干净’,斩这些鲜活的人。”
残剑完全出鞘的刹那,林野看见云崖子胸口绽开一朵血花。
他竟是用剑尖挑开了心脉,纯白的剑心血混着暗红的普通血液,顺着衣襟往下滴。
“这滴剑心血,是我欠他们的。”他踉跄着站起来,将染血的手掌按在碑核上,“拿去,延长逆转的时间。”
温热的血渗进碑核,林野明显感觉到掌心的星轨镐在发烫。
识海里的倒计时数字突然一跳,从八变成了十一。
“好小子!”归墟童的欢呼带着哭腔,“快!第二式!”
林野握紧星轨镐。
老七的残魂此刻正浮在镐刃上方,那道半透明的影子举着不存在的酒葫芦,冲他咧嘴笑:“老子当年试剑失败,被剁了双手喂狼。今日能替这些没名字的出把力——”他突然化作一道流光钻进镐身,“值了!”
镐尖划破空气的声音像龙吟。
林野记得三天前在矿洞,老石娘临死前塞给他半块火折子,说“要烧就烧大的”;记得风语童被拖去做灵祭时,偷偷往他鞋里塞了颗能引雷的磁石;记得阿蛮被抽断三根肋骨还在笑,说“等我攒够赎金,就接我娘出破庙”……这些碎片在眼前闪得太快,快得他眼眶发疼。
整座青阳宗突然震颤起来。
内门九殿的灵灯同时熄灭,律典阁的青玉女正对着生死簿发怔——林野的名字原本被朱笔圈着“违规当诛”,此刻那四个字却像被无形的手撕扯,金纹从“诛”字开始崩裂,竟将整页纸撑得鼓了起来。
“这是…命魂反噬?”她指尖的判笔“当啷”掉在案上。
青玉女做了十年律官,从未见过生死簿被活人名字撑破的先例。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晃的影,她盯着那页纸看了很久,忽然低笑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震得案头竹简簌簌作响。
她抽出腰间的斩魂刀,刀尖挑起那页纸。
“若律法只护着那些坐享清福的‘干净人’,”刀锋掠过烛火,纸页腾起橘色火焰,“那我——”她松开手,灰烬打着旋儿飘向窗外,“不执了。”
井底的天穹突然裂开。
那是道金色的裂缝,像被巨手撕开的绸缎。
林野抬头的瞬间,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那是青阳宗开派祖师的残念,金袍上的云纹还沾着上古战场的血,眉心的竖目正盯着他,每一道目光都像烧红的铁签子。
“孽障!”震耳欲聋的轰鸣里,金影抬起手,“毁我灵祭根基,当受九狱焚魂!”
林野没退。
他反而往前踏了一步,天珠在怀里剧烈震动,珠身的纹路全部亮起,像有银河在其中流淌。
老七的残魂、白石子的剑穗、阿蛮的凿子……所有曾与他有关的魂火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在他身后凝成七道虚影。
这些影子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脸上还带着伤,却都笑着举起手,与他一起握紧星轨镐。
“你说我是魔?”林野的声音在发抖,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那我今日就以魔之名——”
镐尖与金影的手掌相撞。
“行守门之事!”
星轨镐的尖锋刺破金影的刹那,林野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炸响。
那是小桃的银镯碰响,是白石子撕炊饼的脆响,是阿蛮凿石头的“叮叮”声,是老石娘火折子擦燃的“刺啦”声……所有被岁月碾碎的、被强者遗忘的、被称作“无名”的声音,此刻汇聚成最锋利的剑,刺破了那道不可一世的金影。
“这一镐——”他怒吼,金纹从掌心爬满全身,天珠的龙吟震得井底碎石乱溅,“敬所有没名字的!”
主脉断裂的轰鸣里,林野看见七十二道魂火冲天而起。
它们不再是被锁在链尾的幽光,而是化作璀璨的星雨,洒向外门的方向。
归墟童的幻灵最后一次在识海浮现,他的笑容比星雨还亮:“守门人…终于回来了。”话音未落,那道影子便融进了林野的识海,只余一句轻得像风的“门,交给你了”。
星轨镐“啪”地断成两截,掉在满是裂痕的碑核上。
林野跪在废墟里,天珠的热度渐渐退去,只剩一片沉寂。
他望着漫天星雨,突然想起白石子最后用血写的“替我烧了那炷香”——此刻那些星雨,不正是最好的香吗?
外门方向传来隐约的喧哗。
林野抹了把脸上的血,抬头望去,只见山脚下亮起无数篝火,百来个身影在火光中跳跃,他们的呼喊穿透晨雾:“林哥撑住!林哥撑住!”
内门最高处的摘星崖上,云崖子望着坠入深渊的剑令,忽然笑了。
那枚象征内门首席的玉牌在风里翻着跟头,最终消失在云雾中。
他摸了摸胸口还在渗血的心脉,转身走向井边——那里有个浑身是血的身影正跪着,而他知道,自己该去扶一把。
律典阁的窗台上,青玉女捏着生死簿的残页。
灰烬已经飘远了,可她还能看见林野名字里的金纹,像活着的光。
她把残页塞进袖中,转身走向门外——既然不执旧律,总得去寻些新的规矩。
夜风卷过废墟,林野忽然听见头顶有细微的“嗡嗡”声。
他抬头,只见天珠表面裂开道极细的缝,一线银光从缝里漏出来,像在说些什么。
但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外门方向的呼喊突然变了调。
有尖锐的哨声刺破晨雾,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是律法殿的执法队到了。
林野扶着断镐站起来。
他望着漫天星雨,又看了看怀里沉寂的天珠,忽然笑了。
该来的,总要来。但这一次——
他摸了摸袖中半块没吃完的炊饼,那是白石子塞给他的最后礼物。
他要让所有来的人,都记住这些没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