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那场踏雪宴上的《洛神赋》风波,尚未在桃源镇内完全平息。
一则比风雪更冰冷,比刀剑更锋利的消息,便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撕裂了太行山的宁静。
天子使团,到了。
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整个桃源镇议事厅的空气,瞬间凝固。
孙芷君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温热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刚刚从军校赶回来的周虎,身上还带着训练场的肃杀之气,他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骨节捏得发白。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
这所谓的“天子使团”,背后站着的,是那个刚刚一统北方,威势正处在巅峰的男人。
曹操。
他的使团,绝不会是来送温暖的。
……
桃源镇,南城门外。
一支五百人的骑兵队,如同一堵黑色的铁墙,静静地矗立在雪地之中。
他们坐下的战马,神骏异常,口鼻间喷吐着白色的热气,却无一发出嘶鸣。
骑士们身披玄甲,腰悬环首刀,背负强弓,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冷漠与骄傲。
他们的甲胄之上,烙印着猛虎与豹子的图腾。
虎豹骑!
曹操麾下,最精锐,最嗜血的王牌!
这支军队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最极致的威慑。
在队伍的最前方,一名身着绯色官袍,头戴进贤冠的中年文士,端坐于马上,手捧着一个由黄绫包裹的木匣,神情倨傲。
此人,乃是许都朝中的御史中丞,张贺。
以弹劾百官为职,素来以铁面无私、言辞犀利着称,是曹操手中一把极好用的刀。
让他来当天使,其意,不言自明。
赵沐笙带着孙芷君、周虎等一众高层,亲自出城迎接。
他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青衫,外面罩着一件御寒的白狐裘,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仿佛真的是在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天使远来,一路辛苦。”
赵沐笙拱手,声音平静。
张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了赵沐笙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哼。
他没有下马。
“你便是那太行山的赵沐笙?”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朝堂大员面对地方豪强时,天然的优越感。
周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向前一步,便要发作。
赵沐笙却只是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他的笑容不变,语气依旧温和。
“正是在下。”
“既然人对了,那便接旨吧。”
张贺这才慢悠悠地翻身下马,自有两名虎豹骑亲卫上前,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张巨大的拜垫。
他从木匣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卷由明黄色丝绸制成的圣旨,双手展开,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桃源镇众人,刻意拔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高声宣读。
“天子诏曰!”
“唰——!”
赵沐笙身后,孙芷君、周虎等人,脸色齐齐一变,却也只能随着赵沐笙,一同跪了下去。
张贺看着跪在雪地里的众人,尤其是那个青衫身影,眼中闪过一抹快意的冷笑,声音愈发洪亮。
“太行赵沐笙,于乱军之中,寻回汉室遗珠,守护有功;开化一方,教民有方,功在社稷,德被苍生!”
“特此,册封赵沐笙为——镇北将军、武君侯!食邑千户!赐节,总制太行一应军务!”
轰!
镇北将军!
武君侯!
这两个封号,如同一道道惊雷,在孙芷君和周虎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哪里是封赏!
这分明是捧杀!
将赵沐笙直接架在火上烤!
然而,张贺却没有给他们任何思考的时间,他看着赵沐笙的方向,那玩味而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另,朕闻长乐公主尚在人间,日夜思念。恳请武君侯,念及天子与公主兄妹情深,早日将长乐公主送归许都,以全天伦之乐,慰天下臣民之心!”
“钦此——!”
最后两个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如同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在场所有桃源镇之人的心脏!
死局!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留任何余地的,必杀之局!
整个雪地,一片死寂。
只有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过。
孙芷君跪在地上,浑身冰冷,她那颗一向精于算计的商业头脑,在这一刻,却是一片空白。
她想不出任何破局之法。
承认阿萤是公主?那就必须送人!不送,就是抗旨,曹操的大军,明日便可兵临城下!
不承认?那就是欺君!更是给了对方一个名正言顺的,讨伐的借口!
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周虎的牙关,已经咬得咯咯作响,双目赤红,那股被【帅才之心】压制下去的狂暴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手捧圣旨的御史中丞。
只要主公一声令下,他有把握,在十个呼吸之内,将眼前这五百虎豹骑,连同那个该死的文官,全部撕成碎片!
可是,然后呢?
然后,便是曹操那铺天盖地的,数十万大军!
桃源镇,将万劫不复!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个跪在最前方的青衫身影上。
绝望、担忧、愤怒、不甘……
无数种情绪,在他们心中交织。
然而。
出乎所有人意料。
赵沐笙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更没有半分的愤怒。
他只是静静地听完了那份诏书。
然后。
在张贺那志得意满的注视下。
在孙芷君、周虎等人那近乎绝望的目光中。
他缓缓地,对着那卷黄色的圣旨,俯下身,叩首。
那声音,平静,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欣喜。
“臣,赵沐笙,领旨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
这一刻,不仅是孙芷君和周虎,就连那不可一世的御史中丞张贺,都彻底愣住了。
他接了?
他竟然就这么接了?!
他难道看不出,这封赏背后,那毫不掩饰的杀机吗?
难道,他真的准备,交出那个银发少女,来换取这虚无缥缈的将军和侯爵之位?
张贺的心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望。
他还以为,这会是一场精彩的博弈。
没想到,这个被丞相如此看重的赵沐笙,也不过是个贪图富贵的凡夫俗子。
张贺脸上的倨傲之色更浓,他将圣旨合上,递给一旁的亲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武君侯,请起吧。”
“既然侯爷已经领旨,那本官也该回去复命了。”
“不知,公主何时启程?本官与这五百虎豹骑,也好沿途护送,确保公主万无一失。”
他直接改了称呼,将“武君侯”三个字咬得极重,步步紧逼。
赵沐笙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雪花,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感激涕零的诚恳笑容。
“陛下厚爱,沐笙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他先是表明了态度,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无奈与忧虑。
“只是……”
“天使有所不知,拙荆阿萤,自幼随我长于山野,心智单纯,不谙世事。”
“且前番受惊,神智略有损伤,早已忘却前尘往事。平日里,连见个生人都会害怕许久。”
赵沐笙长长地叹了口气,那神情,真挚得仿佛一个为妻子病情操碎了心的丈夫。
“若贸然送其入京,面见天颜,舟车劳顿之下,沐笙实在担心,她的病情会因此加重。”
“如此,岂非有违陛下爱护公主的一片美意?”
张贺眉头一皱。
他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出。
用“生病”来当借口?
未免也太拙劣了!
他正要开口驳斥。
赵沐笙却根本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那语气,充满了为人臣子的体贴与周到。
“不若如此。”
“待沐笙寻遍天下名医,用尽一切办法,先治好拙荆这心病,让她恢复神智。”
“届时,再由沐笙亲自护送其返回许都,与陛下面叙天伦之乐。”
“如此,既全了陛下兄妹之情,又不伤公主凤体。方为,万全之策!”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充满了“忠君体国”的拳拳之心。
我不是不送。
我是为了公主的身体着想,暂时不能送。
等我治好了她,我亲自给你送过去!
张贺被他这一套组合拳,打得脑子发懵。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反驳。
难道要他说“不用管公主的死活,必须马上送走”吗?
这话要是传出去,他这个御史中丞,也不用干了。
更重要的是,赵沐笙承认了“公主”的身份,接下了“武君侯”的封赏,姿态摆得极低。
可实际上,他却用一个“治病”的理由,将“何时送人”的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什么时候算治好?
怎么才算治好?
还不是他赵沐笙一句话的事!
张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精彩到了极点。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却无处使。
最终,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此事……本官会如实禀报丞相与陛下。”
“那便有劳天使了。”
赵沐笙依旧笑得春风和煦,拱了拱手。
“天寒地冻,天使远来辛苦,沐笙已备下薄酒,还请入城暂歇,也好让沐笙,聊尽地主之谊。”
“不必了!”
张贺一甩袖子,冷哼一声,翻身上马。
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了。
他感觉,自己再跟这个笑面虎多说一句话,会被活活气死。
“我们走!”
一声令下。
那五百名来时气势汹汹的虎豹骑,如同一阵黑色的旋风,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来时,如泰山压顶。
去时,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狼狈。
直到那支队伍彻底消失在风雪的尽头。
孙芷君和周虎等人,才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齐齐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看向赵沐笙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对神明般的,极致的崇拜与敬畏!
不动一刀一枪,不损一兵一卒。
只凭三言两语,便将曹操布下的必杀之局,轻松化解!
这是何等通天的手腕!
何等恐怖的智慧!
……
是夜。
镇主府,卧房。
赵沐笙将那枚由纯金打造,沉甸甸的“武君侯”印信,随意地扔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看着这枚代表着无尽风波的印信,嘴角勾起一抹失笑。
曹孟德,还真是看得起我。
就在此时。
一颗银色的小脑袋,从他身后好奇地探了过来。
阿萤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柔软的白色睡裙,长长的银发还带着一丝水汽,散发着好闻的清香。
她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枚在烛光下,金灿灿,亮闪闪的东西吸引了。
“夫君,这是什么?”
她伸出白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印信,翻来覆去地看着。
她不认识上面那篆刻的古字。
但她觉得,这东西很好看,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块糖,都要好看。
赵沐笙从身后,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闻着她发间的清香,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别人送给我的一个官。”
“叫,侯爷。”
“侯爷?”
阿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个词,她好像在说书先生那里听到过,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然后。
她做出了一个让赵沐笙都有些哭笑不得的举动。
她将那枚金印,像宝贝一样,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随即,她转过小脸,仰头,那双纯净的银色眸子,无比认真地,看着赵沐笙,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郑重地宣布。
“那从今天起。”
“夫君的侯爷,也是我的!”
“谁也不能,抢走!”
赵沐笙看着她那霸道又可爱的样子,看着她怀中那枚代表着滔天权谋与杀机的印信,被她当成了一个漂亮的玩具。
他再也忍不住,低头,开怀大笑起来。
他伸出双臂,将怀中的少女,连同那枚金印,一同更紧地,拥入怀中。
窗外,风雪渐大,呼啸着,仿佛要吞噬一切。
但卧房之内。
烛火摇曳,温暖如春。